〈中華副刊〉夜行單車

■李月樹半夜,客廳時鐘敲響十二下,我悄悄由床上起身,躡手躡腳走出客廳,輕輕轉開門把,閃身出去,在門口左顧右盼一下,然後小心翼翼牽著老爸那輛賣香腸的老爺腳踏車,沿著燈火闌珊的和平路,來到位於關渡平原邊緣的十信商職外操場。那時,除了天上幽微黯淡的星光,整座操場及周遭一大片關渡平原,沒有半盞燈,烏漆墨黑,像我的心一樣不明亮。等眼睛適應黑暗後,就可以清楚辨識那深褐色橢圓形跑道,我先牽車順著操場走兩圈,感覺旁邊稻田有雷聲般的蛙鳴在鼓譟我前進,於是,我抬起腿來,跨上車,開始一擺一扭、一扭一擺,歪歪斜斜地學騎孔明車。在午夜,偌大的運動場上,只有我一個人。當年,我十七歲。由於自小手腳笨拙,走路常不自覺同手同腳,尤其在運動場上,或其他類似場合,有人發號施令時,同腳同手更是嚴重。因肢體不協調,我也不擅長各種運動,屢屢在操場上出糗,不時遭受他人恥笑,讓我更手足無措。長期下來,有時連走路都沒自信,不知怎麼走才好,手腳怎麼擺才對,當然也愈走愈不自在。為何走路這麼簡單的動作,對我何其艱難?因為連走路都不會走了,更別提高難度的騎單車。同學中,幾乎大部分人會騎自行車,常在街上,看見他們踩著孔明車,輕盈地呼嘯而過,內心羨慕不已。但一想到自己的笨手笨腳,可能永遠也學不會,就有點洩氣。因此,也不敢開口請人教我學騎車,就怕我那笨拙的肢體,一舉手、一投足,都惹人訕笑。有時,真想把自己隱藏起來,能藏拙就藏拙。但我又實在不甘心自己什麼都不會,因此常在住家屋頂上練習走路。不要求像軍人般抬頭挺胸的英姿,我的標準很低,只要有人下口令:「齊步走。」我能不同手同腳,正常走路即可。後來,我突然想到,如果走路可以自己練習,騎腳踏車為何不行?而且,我很愛「自行車」這名稱,什麼時候我也可以自由自在行走?於是,十七歲那年,我說服自己利用暑假,避開各種異樣眼光,夜夜牽著老舊鐵馬,在十信商職漆黑的操場上,自己學騎車。我不怕黑,也不怕摔,更不怕蚊蟲叮咬,但我恐懼不斷被嘲笑。那冷嘲熱諷像標籤般黏貼在身上,撕也撕不掉,教人難堪。走路,我同手同腳機率很高,但騎車,兩個輪胎齊力向前,並不會造成困擾。才練習幾個晚上,摔幾次跤,很快就無師自通,可以得心應手自在地騎自行車了。我繞著操場,一圈又一圈的騎著,愈騎愈順利,愈騎愈開心,一個人在空曠闃寂的運動場上,忍不住仰天長嘯,唱起歌來……後來,我向天借膽,乾脆騎上街道。在深夜的大馬路上,車輛少之又少,任憑我逍遙自在的騎車,有時快騎,有時慢踩,有時蛇行,有時放開雙手,與清風擁抱,和細雨接吻,真是快活!漸漸地,我就喜愛上夜行單車。每次鐘響十二聲,我便牽出阿爸的老爺車,一個人在夜空下,享受屬於我自己的夜車旅程。剛開始,我只是在北投街道上亂繞亂逛,然後愈騎愈遠,沿著淡水線火車軌道前進,從北投、忠義、關渡,再到竹圍、淡水,彷彿我是列車長似的,一個車站、一個車站巡禮,那些日式木造老建築,每一站都略有差異,各有風華,怎麼看也不膩。且夜晚和白天欣賞的感覺也大異其趣,白日看來,那些車站都顯得相當老舊與破敗,欠缺維護,感覺即將被拆除走入歷史。而深夜來瞧,在暈黃燈光下,那木造建築又散發出一種歷經人來人往、悲歡離合的歷史滄桑與人文質感,每一根木頭都溫潤有光澤,讓人怎麼看都覺得應該保留,不能拆毀。離開車站,最後騎到淡水碼頭附近老榕樹下休息,擦擦汗,吹吹涼風,有時坐看流浪貓在黝暗的堤岸邊身手矯捷地捕捉魚隻,接著遠眺觀音山,享受片刻的寧靜,然後再慢慢騎車踅回家。有一次,路上遇見一位醉漢,看見我騎著賣香腸的腳踏車,開口要買香腸。「歇睏啊,沒賣了。」我向他揮揮手,繼續上路。返家路途上,滿天星光愈來愈明亮,彷彿照亮我前程一般。真的很慶幸手腳笨拙的我,居然也能自學騎自行車,想到此,不覺嘴角上揚,愈發快速地踩起腳踏板。等回到床上時,已是凌晨兩三點,幸好當時放暑假,可以賴床賴很晚。多年後,當我偶爾向友人提起,我是半夜學會騎自行車,幾乎多數人都不解又好奇地問:「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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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昨日深遠

■度睿下著雨的傍晚,她突然出現在敦化南路某條巷,撐著小花傘從悠長寂寥巷底那頭走來。她也剛從華塑大樓下班,遠遠驚訝認出她,她多麼渴望她也許會停下,跟她說說話。畢竟高中畢業後,已經六、七年未見。然而她只是「默默彳亍?,冷漠,悽清……她靜默地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飄過,像夢一般的悽婉迷茫……」。不!那不該是她。她厭煩極了上班,次日請假窩在師大路K書中心一整天。手上捧著幾本意識流的書和詩集,卻只聽見窗外台北冬雨聲響,雨聲餘韻混合著室內古典音樂,心思落入,卻奈何迷惘。那是詩人戴望舒〈雨巷〉的丁香姑娘;而她是她小學高年級兩年最親近的閨密同學。童年發光夢屋的記憶蠟板,深切銘刻著璀璨學校場景,那時兩人功課均名列前茅。C在街頭靜靜從她旁邊擦肩而過,沒多少特別反應。讓她想到時光深處、國二理化課程出現後,她從明星國中班上前幾名,驟然滑退。某天下課時,C和一位長大後得到全國十大傑出女青年獎的同學,激烈辯論理化問題。C好像快輸棋,剛巧她從旁經過。已經很久不曾找她說話的C,一時竟尋求支援轉頭問她,她真誠尷尬搖頭表示不知。聽見C悄悄太息般嘆了口氣,走開。國中她們雖然同班兩年,在同一溫層教室屋簷下,她卻有著另類青春期的無力宿命,敏感體悟情誼冷暖,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C的親密好友了。小學高年級,她和C還有幾位也住台中北區的同學,腳踏車都租放在中區學校旁公園邊。那攤且有眾多租書,她們輪流借閱分享。週末則開心騎車在彼時多數仍為竹林地的北屯區。她們笑鬧學著瓊瑤那本〈剪剪風〉接故事,並用主角名互取綽號。她的母親永遠記得,五年級下學期學業競試,她得了全年級第一名,家長會時C高興地帶她媽媽來認識。C笑起來倆眼瞇瞇的,讓人深刻難忘。她們上了台中最頂尖的女子高中。有時樂隊同學在校園內繞著操場練習,甚或穿著漂亮制服,眾人極盡羨慕眼光觀看。那是學校的特殊菁英,得英文數學兩科超優異高分才能參加。C打小鼓就站第一排,她遠遠看著,和她不同組不同班的C,早已變成最熟悉的陌生同學,小時的濃郁情誼更加飄渺輕淡了。夜晚捧著書回到租屋處,疲憊睡夢裡,背景傳來震耳欲聾的交響樂。她又看見C,在街頭悄悄擦身而過。莫非C沒看見她?不!不可能!那時高三畢業前某天在學校公佈欄,念乙組的她,看見被貼出相片的C是全年級丁組第一名畢業;C的好友,從前和C激辯理化的同學是丙組第一名。她真的承受巨大壓力至極,此後害怕在學校角落或走廊再度碰見她們。悵然、逃避、自卑、辛酸、小學、國中、回憶、時光、考試、名次……學校的圍城交響樂繼續演奏多種變奏主題,時而交疊,時而游離。最後似山崩海裂萬馬奔騰,而後,忽地嘎然停止。她醒來後,奇異的是,竟覺心境脫水般輕巧。在美商當了兩年秘書、擁有不錯工作天地的她,潛意識的壓抑伏流似乎得到引導流放,再沒有從前明星學校侷限畫地圍城內,那些因功課評比階序結構,肇生壓迫的顛仆鬱悶。「妳睡著了……」多年雨絲流過心痕歲月,回過神來,看見社工系老師在車外接聽完手機電話,開門進來微笑望著她。這是她中晚年認識的某所大學教授好友,她們在週末夜晚聽完音樂會,開車到綠園道旁聊天。她一次說完記憶盒裡塵封古事。「所以大學畢業後,大家都能在各自工作領域有好的展現。」老師說。「但……妳真以為當時全因妳的功課退步到十幾名,友誼就消失?」「不……然呢?」彷若溫柔善心仙女棒敲打她的頭,燃起光點,她沒預期這些話,期期艾艾吃驚地回答。「難道都沒有其它?」老師微笑冷靜看著她。她開著車邊咀嚼這句話,想起老師帶她去她們系上關懷的鄉下社區,吃節慶辦桌、玩唱歌比賽,她們在夜晚遼闊街道歡愉地奔車來回。社交能力晚熟的人,中年後終於活潑開竅。她不禁沉思起青春期,那些膽怯融不進閨密新朋友的羞澀落寞。執拗了大半輩子,她才懂得思索,高中時和她維持客氣禮節的C,心境又是如何接受她?她上網收尋過C,知道她留美回國後任職中央金融機構,一切順遂。老師已到家下車,她在紅燈前停下,嘆了口氣,確實小時內向沉靜常板著臉,都是同學主動過來找她。記憶拼圖裡第一次去C家,豔陽周末午後她走到五權路,遠遠看見穿著短袖洋裝的C已站在路旁,C要來帶路。但她忘了某個東西,又折回有些距離的家裡去拿,再走回。已經不知過了多久,C在筆直自由延伸的街道旁,仍然瞇笑著臉等她。C可愛的笑臉在往後時間之流裡無盡綿延,及至驀然回首。她們終究從小一起走過共同時代,締造了童心詩情、生命原初最純真可貴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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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最初的手縫

■妍音最初看見大姊手拿針線接縫衣服綻裂,妳多大年紀?往事悠悠,從記憶中翻找,妳躲在大姊身後,繞著大姊轉圈,央著大姊注目的年歲,是六歲,正要進入小學就讀,妳一家開始吉普賽生活的那年。那時節臺中街頭人車稀少,小客車極少,大客車不多,摩托車更是寥寥可數。二部制上課的妳,除了就寢時間以外,每日還有半天偎近大姊的時光,或上午或下午。大姊必然在母親上班時為妳縫補過衣褲的綻裂,或是鬆脫的鈕釦。為了減輕家中經濟負擔,小學成績不差的大姊聽從母命,選讀臺中商業職業學校(日治時期大正八年創校,原名「臺灣公立臺中商業學校」,隨時代的演進,歷經「臺中州立臺中商業學校」、「臺灣省立臺中商業職業學校」等時期,至民國五十二年更名為「臺灣省立臺中商業專科學校」,民國八十八年改制為「國立臺中技術學院」,因應國家教育政策,於民國一百年十二月一日起,與「國立臺中護理專科學校」合併,升格為「國立臺中科技大學。)夜間部,白天顧著母親於一心市場內設置的木屐攤位,販售大小不等、花色各異、材質不同的臺式木屐。日式木屐之上的帶子呈人字形,即現今頗受年輕人喜愛的人字拖。然而五零年代的木屐,是一條橫帶釘於木屐前三分之一處,穿時腳一套,五個腳趾露在木屐橫帶之外,只要木屐帶釘得牢固,走起路來舒適又方便,脫鞋時雙足往後退出便是了。彼時垂髫的妳忒愛在輪到下午課的那一週,上午隨大姊市場擺攤,安靜不多話的大姊是純情少女,從無開嗓吆喝拉客,木屐攤雖也不夠上門庭若市,但也不致門可羅雀,簡單幾筆生意,大姊看似無心但也能經營出成績。妳必是因為這樣的跟隨,見識過大姊為顧客修整木屐橫帶的步驟,記憶中修整重釘過自己足下那雙小木屐的橫帶。妳的小木屐不大,鐵釘尤其細小,右手執鐵鎚,一不當心就會敲在自己小手上,瘀血烏青是必然會有的,手不巧便做不了如此精細之事。但大姊做這事則游刃有餘,快速輕巧。木屐攤的日常持續多久,記憶庫裡搜尋不出確切數據,倒是佐以其他家中大事紀,必然不足一年,因為在妳即將升上二年級的暑假妳家再次吉普賽了。北區過渡再回中區,母親開發另一檔副業,五零年代新興的美髮業。正職之外經營副業,母親當然無法親力親為,只得聘請擅吹整剪燙的專業美髮師,而洗頭小妹則由大姊擔綱,大姊手巧於此又得一印證。大姊天天白日裡近身觀摩師傅們手持髮剪,如何推髮剪髮;又看著並試著捲起頭髮夾上粉紅色小小一片電土(早期美髮業僅有的熱燙),電土和上了燙髮液的頭髮一接觸,立即「ㄑㄧ」了一聲,並冒出微微白煙,美髮師掌控了電土上髮的時間,時間一到,再一一解下電土,便見頭上一朵朵小花,再經洗髮吹整,一頭有型的鬈髮立時出現,燙髮的婦女由鏡中看見自己的新髮式,莫不歡喜開心。對於大姊的手藝妳是信任的,那之後,就學時期的學生髮式不曾假美髮師傅之手,每隔兩週便由大姊為妳剪髮一次,那是齊耳書生歲月,髮禁森嚴的年代,等閒不敢挑戰教育部法規。很多往事後來回憶都覺全然天意安排,高三那年大姊圓滿了愛情,而妳也即將告別清湯掛麵生活,老天知妳從此不需為齊耳髮式掛懷,所以如此這般安排了。在母親經營美髮副業的那些年間,白日裡大姊一雙手除學習家務外,只在洗髮粉(早期尚未有洗髮精)、燙髮電土、髮捲與髮剪、梳子之間擺動。後來母親嗅出美髮店將如雨後春筍在城區冒出,見好就收結束了這項副業,大姊自然也脫離一雙手老要泡在水中的日子(洗髮之外還要手洗毛巾)。那年代初、高中的課程皆排有家事課,家事課顧名思義便是女學生學習日後與家庭相關事物,舉凡烹飪、刺繡、編織,針縫布偶等等,大姊受家事課的陶冶堅實厚重,勾針勾卡絲米龍,排針編毛海,十字繡、湘繡在在都能游刃有餘。臺中商職初中部高中部大姊接續完成,這些女紅成了大姊日常心靈寄託,並視為休閒。大姊十七歲那年因母親友人介紹進入臺中區農業改良場任臨時雇員,那年大姊臺中商職夜間部三年級,白日上班,夜間上課,寒暑兩段假期五點下班後就在家裡。大姊十分居家,以現代語言形容是宅女,沒上班不上課的日子,除了閱讀瓊瑤小說,便是勾圍巾、打毛衣等她所感興趣之事。嚴寒冬日北風颼颼直灌脖頸,有了一條大姊織就的圍巾,即便色澤單一,即便長度不長,即便兩側流蘇不多,但圍繞頸項,大姊手指溫度早已一起勾進圍巾裡,暖呼呼直達心間。大姊學習洋裁也在那個時期,後來大姊在改良場的職務升任正式編制,也是脫離學生制服的日子,大姊會自己上繼光街布行選布料,回家後自己以粉土畫身形尺寸,又自己裁剪自己針車自己縫釦。針黹之事大姊特別鍾愛,三姊高中、大學時,大姊會想著打扮三姊,三姊穿著大姊為她親手縫製的小洋裝,她的一干好友都讚不絕口,紛紛想探知在何處購得。得知那是純手作唯一限量版的大姊精心傑作後,三姊好友自備了布料來家裡央求大姊也為她縫件洋裝,大姊愛屋及烏,視三姊同學如自家妹妹,很爽快的答應,幾天之後要三姊邀同學來家裡試穿,看看是否合穿?有無需修改處?側身臥室一隅的妳靜靜看著。三姊同學換上大姊手作那襲洋裝,輕靈仙界少女立時現身人間,那衣服穿上身無一處不勻稱無一處不合身無一處不貼合,於是一屋子女孩都笑了。小國一的妳憨傻痴笑,心底多的是對大姊的崇拜,裁剪車縫功夫了得,抓緊時間計算精細,推己及人心思細密。三姊一干同學更是笑逐顏開,小洋裝所有者靦腆笑著,直向大姊道謝,身上試穿的小洋裝毫無褪下之意,想來換上新衣的好心情要一路帶回家去。少女三姊一向不多話,只是癡癡笑著,這一幕妳數十年後回憶起來,竟仍是新幕一般清晰如在眼前,小小三坪大的通鋪上數個女孩稱讚大姊手巧作工細,妳也想過日後央求大姊為妳製衣,妳也想穿上一襲寫滿春天消息的衣裳。兩年後妳進了高中,學校制服清一色卡其上衣搭卡其色軍訓裙。初入學妳承接了姊姊已泛白的軍訓裙,入學報到便被嚴厲教官訓斥裙長貼著膝蓋,過短,必得放長。入學後看見幾位活潑的省府員工子弟裙長分明膝上數公分,怎麼妳貼住膝蓋的裙子就短了呢?舊軍訓裙是依教官要求換長了,但原來舊裙翻縫裙邊畢竟有限,放了之後兩公分不到,一來真是害怕再被一高一矮七爺八爺般的女教官盯上,二來想著若能多一件軍訓裙,亦可有替換的從容。於是某日晚餐後妳透露這小小心思,不消兩日大姊便大大滿足了妳。大姊僅憑目測無需量身便知妳腰身尺寸,至於裙長先前妳已道出所願,盼能超過六十公分。妳自報到挨了教官一頓訓斥,便已立下心願,高中三年絕不再因裙長之事引來教官關切,所以一直是班上裙子最長的一個。和大姊悠悠談起這樣的心事,大姊憐惜之情盡在眼神,可她也不希望花漾少女便因裙子過長而暮氣沈沈,她自有一番斟酌。妳忒是驚訝大姊裁縫一條裙子的神速,大姊說軍訓裙是前後兩片,粉土畫好布塊,剪刀一剪,針車一踩車縫了兩側,再車合黏上呈現腰身挺立的「信」布條,一條軍訓裙便已有了大概雛形,當然裙側拉鍊也是車縫腰身之前便得完成,最後是手縫裙鉤以及裙擺褶份,這些必得穿針引線,針腳工夫由此便見真章。妳國中家事課第一堂便是布塊上學習拿針縫釦子和裙鉤,看似簡單動作,卻也禁不得心不在焉,小則縫得歪七扭八慘不忍睹,大則針刺自己手指又是唉叫又是見血的更加悲慘。五、六零年代臺灣經濟正處於轉型時期,然而「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思維仍盤據許多父母腦際,認定唯有讀書上大學才有出路,如此氛圍之下的少女多數對家事課興趣缺缺,除了得在課堂實作的小物件,不得不噘嘴怨嘆下胡亂完成交差了事外,其他得連續數週才能完成的如布偶、刺繡,怕是第一堂之後便不再是自己手作了,家事老師大約也是心知肚明,進行中的作品只要出了教室出了校門,操作之人便已易主,母姊嬸姨代為完成者不知凡幾。光看針腳繡工,連當時也才入門的同儕一雙雙鈍眼,都能看出其間的差異,家事老師難道不清楚?不過是包含學校當局包含家庭長輩包含學生本人,所看重所追求的都是學業成績出類拔萃,家事老師自然睜一眼閉一眼,樂得輕鬆愉快皆大歡喜。但其實也有少部分同學一來女紅天賦異稟,二來興趣濃烈無比,那便是每一作品都親力親為,念茲在茲便是如何讓自己手作物件熠熠生輝引人注目。介於這二者之間的妳,以大姊為學習對象,凡家事作業一定獨力完成,自己的事自己承擔是自父母姊姊身上學到的生活態度。可妳也矛盾牴牾,在課業成績上父母雖無特別要求,一向任妳姊弟自由發展,然而妳畢竟嚮往之後各階段的學程,因此也就不曾投入太多心思太多精神太多時間浸淫家事課作業,如此的結果可想而知,雖不致太差過於醜陋拙劣,但也稱不上細緻完善。那時妳看著大姊裁布製衣,便撿其剩布為妳慢來的洋娃娃歲月中的洋娃娃剪布縫衣,那趣味叫人沈迷,但很快妳又意識到時間等閒不能蹉跎,同時一旦滿足小女娃時期的洋娃娃夢之後,缺憾便有了安置,從此一心向學,只在書頁中打轉。記憶最深的便是大姊婚前為妳裁製過的那件妳要求長一點,後來大姊定調六十一公分長的軍訓裙。當時代社會風氣純樸,不作興裝扮一事,一般婦女已是如此,更遑論就學中的女學生。而妳,平常上學日是一身制服,放學返家後便是一襲隨意上身,日復一日,週六下午及週日則始終一身由姊姊們傳承而來的家居衣服,反正又不外出。大姊圓滿愛情走入婚姻,去到全然陌生,唯姊夫外完全不識任何人的環境,而且是大家庭上有公婆、大伯大姑二姑三姑下有數位小叔兩位小姑,喊著二伯母二嬸嬸二舅媽的小孩一大籮筐,妯娌間輪流下灶掌廚,掌理一大家子餐食,數十口人的飯菜如何料理?妳想著便四肢發軟,那一週下來必定精疲力盡,哪還能有未嫁時的閒情逸致做做衣服勾勾圍巾織織毛衣?沒輪到下廚的日子,大姊是否輕鬆愉快只需料理她與姊夫的小夫妻生活?不然。因大姊應對大方得體國台語雙聲流利,被長輩選定站藥櫃,舉凡持自有方子來抓藥者,或經醫師(大姊夫)診後開藥配藥,大姊便得一份一份張羅,這樣的生活如何偷得浮生半日閒?妳婚後落籍高雄,距台南近,偶會尋個時機拜訪大姊,見識過她家男人先上桌用餐,第二批則是大大小小孩子,女人永遠是最後就餐的。妳去了,多數時候只能靜靜一旁看大姊忙著,藥櫃抓藥完全無法涉入幫忙,至於廚房之事,妳想著總可以幫上手分擔點小忙吧!可也不被允許,說是遠道而來的阿姨是客人,焉有讓客人打下手之理?妳終於明白何以大姊向來興趣並擅長的女紅束之高閣,實在是心有餘力不足啊!也終於理解何以大姊婚後一反過去手作,轉而購買成衣洋裝給妳,實在是依然疼惜幼妹,但時間精力又不足以親力操作。大姊生了兩個男孩,長長育兒期,更忙得她人仰馬翻,直到長輩安排各房子女分住一整條巷子,各自一個門戶各自分煮,大姊這才能在老店上班之餘,回到自己小家庭時,以著少少時間回頭找著女紅,鉤織毛衣可以是包藥空閒舞弄幾針過過癮。再後來姊夫自立門戶,掛牌診所,診所自聘了掛號小姐,除了掛號,包藥作業一應涉入,大姊終是能回抓一把時間,好好滿足她一向便愛的女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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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江南憶〉.蘇州尋根

■子寧江南憶 最憶是蘇州 落第楓橋聽夜磬 尋根閶門覓吳舟 山塘客如流蘇州憶 最憶是虎丘 說法高僧頑石悟 演兵孫子翠眉愁 斜塔月如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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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烏鶇 與 松鼠

■陳富強社區毗鄰植物園,與竹類區一牆之隔,站在朝南的窗口,可眺竹林在風中搖曳。清晨通常被鳥鳴叫醒,一到夜間,又十分寂靜。竹林間,有一條寬約二十餘米的溪流,呈梯級狀,西湖的水通過管道流入小溪,形成瀑布,共有五級。這裡的水景,屬於植物園周邊的一部分,會吸引一些候鳥在水邊竹林間棲息,候鳥大多是白鷺,也有灰色的鷺鳥,它們體形較大,飛過竹林上空,又飛回水邊,即使夜間,它們也在這裡,直到冬季,才看不見它們的蹤影。除了白鷺,也有烏鶇和松鼠出沒社區。我家與竹類區近在咫尺,南北窗外,植有銀杏,樹梢總有七八層樓高,松鼠就在樹叢間跳躍,但我沒想到,它們會跑進我家的客廳和書房,找食物吃。好幾次,客廳茶几上的紅棗和其他一些零食,被啃了幾個孔,起初我以為是家裡出現老鼠,但後來我發現,是松鼠。我在曬衣服的時候,看見一只松鼠在陽臺外的花架上,一對亮晶晶的眼睛警惕地看著我,我朝它揮揮手,它也不怕,我關上紗窗,一會,就看見松鼠在紗窗上爬過,讓我領略了傳說中的飛簷走壁。如此幾日,這只松鼠總是出現在花架上,我索性放了一些零食在空調室外機上,松鼠似乎特別愛吃紅棗和其他堅果,比如花生開心果之類。但也有人提醒,不可放縱松鼠,哪一天你不放食物了,它們餓了,會咬空調室外機裸露的線路。我當然也有一點擔心,好在松鼠對紅紅綠綠的電線似乎不感興趣。朝北的書房面積不大,書多,書櫃放不下,就堆得到處都是,只剩下一張書桌和椅子的空間,以及一條狹窄的通道,供人進出。在書房看書或寫作時,能聽見鳥在窗外嘰嘰喳喳鳴叫。有一天,我一抬頭,發現窗臺上多了一個鳥巢,呈碗狀,我探身一望,碗底還有六個鳥蛋。我再往樹上一看,一只黃嘴黑羽的鳥停在樹枝上,略顯緊張而警戒,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悄然起身離開。大約過了十來天,鳥巢裡的蛋,全部變成了小鳥,鳥媽媽飛來飛去給它們帶來食物,對窗內的人,似乎也不怕了。我輕輕推開紗窗,六只小鳥以為是鳥媽媽回來了,一齊張開小嘴朝天鳴叫,顯然是餓了,但我也束手無策,我想,它們和松鼠不同,我總不能丟幾顆紅棗到鳥巢裡。其實,我的擔心是多餘的,我發現,鳥媽媽完全有能力撫養這六只幼鳥。鳥媽媽的勤勞超乎我的想像,它一趟一趟銜來食物,應該是昆蟲,然後嘴對嘴放進小鳥的嘴裡。這個動作偶爾被我看到,內心極為震撼,我想,平時我們所說的哺育,就是這個樣子。小鳥長得很快,沒過多久,就開始飛了,開始飛翔的幾天,它們還會回到巢裡,但再過幾日,鳥巢就空了,它們終於飛走了。這時,我才想要知道,這些究竟是什麼鳥。我偷拍到幼鳥嗷嗷待哺的照片,發給鳥類攝影師看,他說,這是烏鶇。我在網上查了一下,烏鶇的棲息地很普遍,而中國是主要繁殖地。烏鶇喜歡築巢的地方,通常是林間,相對潮濕的地方。而我家緊挨植物園,又有一條小溪從竹林間流過,符合烏鶇棲居的基本條件。冬季,烏鶇築好的巢就一直空著。我想,等到來年春天,它們又會回來下蛋、孵出小鳥,如此周而復始。鳥巢是用雜草混築而成,很結實。由於鳥巢的邊緣築到了窗臺最靠近裡側的紗窗,所以外側的玻璃窗就無法關嚴,倘若硬要關嚴,鳥巢就會被擠破。整個冬天,書房的窗子總是有一條20釐米左右的縫敞開著,冷風從縫隙間吹進來,室內的溫度總是處於寒冷的狀態,即使打開空調,也是如此。我把偷拍的烏鶇幼鳥發在微信朋友圈,好多人留言,說這只烏鶇在書房窗臺上築巢,真是一只愛讀書的鳥。但在烏鶇哺育了一窩幼鳥之後的冬天,鳥巢突然遭遇變故,兩只松鼠居然霸佔了鳥巢。起先我並沒在意,只是感覺鳥巢上面多了一些雜亂的樹枝和枯葉,以為是烏鶇在維護它的家,但有一天,我坐在書桌前,紗窗上突然出現一只松鼠的身影,接著是兩只,它們在紗窗上爬來爬去,做出妖嬈的姿態。我一時有些驚訝,以為它們是從樹枝上跳過來,想找點吃的。我取了一些堅果放在窗臺上。但松鼠並沒有離開,在紗窗上爬了一陣後,跳到樹枝上,隱入林間。我仔細觀察鳥巢,發現原先很整潔的鳥巢,已經雜亂不堪,鳥巢上方,堆滿橫七豎八的枯枝敗葉,顯然,那兩只松鼠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了,這不是「鳩占鵲巢」是什麼?我有些氣憤,這對不勞而獲的松鼠,除了霸佔烏鶇的巢,還把花架上的花草弄得東倒西歪,它們在紗窗上做出各種姿態,有討好房屋主人的嫌疑。幸好我安裝的紗窗是鋼絲做的,如果是普通紗窗,估計早就讓松鼠尖利的嘴給咬得支離破碎了。我有些擔心,等到春天,烏鶇再也找不到它們的家。而兩只松鼠形影不離,仿佛一對恩愛的夫妻,也讓我不忍驅趕它們,窗臺上的堅果吃完,還會繼續補放一些。我想,也許到了春天,它們就離開了,而烏鶇又可以回到自己的家。冬去春來,果然如我所料,松鼠離開了鳥巢,不知去向。松鼠識趣,占了人家的地盤過個冬天,春季又還給人家,也算各取所需,井水不犯河水。烏鶇與松鼠各有所長,從外形和長相來看,松鼠明顯兇猛,烏鶇弱小,但烏鶇也有自己的優勢,它能淩空飛翔,松鼠最厲害,也不能上天。我把覆蓋在鳥巢上面的枯枝敗葉清理乾淨,等待烏鶇。而烏鶇也真的回來了,一天早晨,我發現鳥巢裡多了五枚蛋,它們有序地躺在那兒,有幾縷陽光落在鳥巢上,映照著鳥蛋,仿佛透明一樣,讓我看到小鳥在蛋殼內漸漸成形的過程。一個新生命的誕生,真是單純得很,要不了多久,小鳥就會破殼而出,看到人間的模樣,飛向遼闊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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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藕花深處的童趣

■倪濤夏日裡,還沒走近荷花池,我就已經嗅到了那淡淡的荷香,那沁人心脾的清香,傳得很遠,入的很深,總能挑起我對童年往事的思念。沿著河岸慢慢踱步,蛙鳴聲侵進耳鼓,是那樣的親切,總怕哪天沒有了那聲音,似乎就要離開了童年的夢一樣有些惶恐。魚兒在水面上輕啄,帶起了一圈圈的水波,透過水的影子,那爬滿泥漿的雙腿似乎還插在池塘裡,被螞蟥肆意地吸著血。鄰家小哥頭頂著荷葉,卻得意地大笑著舉起雙手,因為手中有半尺長的黑魚在扭動著身子要逃脫。池塘西面的老屋,已然在黃昏裡顯得昏暗而沒有了光澤,然而在那斑駁的牆壁上,仍然能夠看到當年足球的印記。那一腳雖踢得很正,卻從牆上彈回來,打在鄰家妹妹的頭上,一陣哭聲,立即獲得驚慌的撫慰。妹妹嬌滴滴地命令,若想要得到原諒,必須去采蓮蓬,方能夠過關。哦,那時候的蓮蓬仔,可是最美的水果哦。嘩啦啦,風兒把蘆葦蕩吹得直響,人們襯著荷塘的美色在留影照像。現在池塘裡的蘆葦只剩下一小撮了,哪像那時候的景,大片的蘆葦,綠蔭蔭的,裡面可藏著許多的寶物。記得第一次品嘗野鴨蛋,就是西院的小子們在蘆葦蕩裡掏了野鴨窩而獲得的。哈,那蔥蔥籠籠的一片,總有野鴨飛出飛進,那裡早已是少年們盯視的目標,每次撥開蘆葦深處的葉子,嘿嘿,總能有收穫。最大的一次,竟是在野鴨窩邊上發現了黃色的水蛇,我初見水蛇嚇得直叫,哥哥卻說,那是沒有毒性的,別怕。風裡帶著清脆的笑聲和叫聲,攻城的戰鬥已經打響,大個子帶著小個子,撮在一堆,研究著戰鬥的策略,用最妙的方式將對方擊倒在沙坑裡。哈哈哈哈,贏者帶著勝利的微笑,看著輸者去荷花池裡掏藕。取回來的藕,在洋井邊用清涼的井水洗一洗,再用衣襟擦一擦,露出了白嫩嫩的藕皮,用腰間隨身別的小刀切成幾截,幾雙黑手立刻伸過去,一人一截地啃的不亦樂乎。再將那頭頂上的荷葉拿回家去,老媽正好熬了清香的荷葉粥,祛暑帶香,非常的舒爽。每逢我觀賞著荷花池裡的荷花,嗅著那醉人的藕香,總能引起無數次的遐想。我想念兒時快樂的時光,想念那黑黝黝的泥敷滿雙腿的樣子,想念那清香的蓮蓬帶來的歡笑,想念那綠色的荷葉粥滿嘴留香,更想念那池塘裡野鴨窩中的小鴨蛋。真的,每逢這時候我就醉了,醉倒在藕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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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黃花魚燉豆腐

伊蓮小姐大堂姊的二女兒做了地道的東北菜,我馬上說:「小黃花魚燉豆腐」。二外甥女回答:在台灣吃過?我點頭如搗蒜回應:吃過,小時候一兩次的鮮明記憶。於是,我的記憶拉回父親活著的時候,那是當時餐桌上會出現的幾道爹爹的家鄉菜之一。那時候,我家夫人靠著父親的口授做出來的家鄉菜;那陣子很常吃海鮮類、砂鍋魚頭跟小黃花魚燉豆腐。我還記得冬天煮的時候,沒吃完冰在冰箱中,下一餐拿出來都成了「魚凍」,看著父親挖了一口魚凍放在熱飯上面,我驚訝問著:能吃嗎?冰涼涼的在冬季的餐桌上,沒錯,我確實吃下一塊魚凍,至今都無法忘懷的滋味。全家只有我的味蕾隨著東北父親,我在7~8歲左右被魚刺給刺傷,之後我還是繼續吃海鮮魚類。這強大的基因來自於父親,滿50歲後被大連親人找到,我才領悟出,原來我國中地理課本出現遼寧復縣(現今為瓦房店),一個產鹽的小區,居然是靠海的地方(出現在我那個年代,經濟地理最後的備註欄)。我記得念到這地方,我特別回家跟父親提起,父親臉上沒多大表情,只是回答我:上到這裡了呀!接著嘴巴閉緊緊的,也沒有透露關於他生長的區域跟家,直到父後的35多年,我們被父親家鄉親人在台灣找到。小時候我住苗栗,那是個山城區域,父親愛相隨,急著從金門借調回台灣本島,經過兩年多,順利從軍職轉任公務人員。我記得小時候吃海貨比肉類都還要多,也跟父親上街採買過海鮮,我愛吃魚類多過甲殼類的。我總能記得黃花魚、鯉魚、鯽魚、大頭鰱……等;但是慘的是:我媽咪是土生土長的苗栗客家人,媽咪回憶:鯉魚帶土味不好吃,用米酒壓都不愛。幾十年後在大連外甥女說:東北冰天雪地出來的小黃花魚等,那才是真正屬於我爹爹的家鄉味,所以這方面大連外甥女地勢之優得勝!多年前的正式認親,這幾年我會上網找些東北食譜做些父親家鄉味,黃花魚、凍豆腐、粉絲(條)、東北冬天必備的大白菜,如今我都能上手烹調,雖然父親無法吃到我為他做的家鄉菜,但是我懂,因為多年前的夢境,讓我跟未曾謀面的大連親人們接上線而相認,吃下這屬於父親家鄉的「黃花魚燉凍豆腐」,我明白父親不曾遠離,一直在我內心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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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慢鵝俳句

互激創意的俳友會藍色風信子 男校講台的第一堂課一點紅 未署征途地址的情書化蝶之夢 春山笑挽臉的待嫁新娘 捷運窗景走馬燈春光 勇士們灑酒敬祖靈戰祭 兼環保志工的登山客金翼白眉 畫眉公園提罩籠會聚的老人 併桌分享便當的同窗黃魚 獨自啜白干嚼碟菜的老鄉魩仔魚 (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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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不會做飯的女人

■應帆最近喜歡在油管上看國內的一檔脫口秀節目。表演者們大多是年輕人(似乎更以東北人居多),讓人眼前一亮的是,女性也不少;更讓人驚詫的也許是,居然還有性格特別內向的女生上臺說脫口秀。這裡面就有一位叫鳥鳥的女士,據稱是社恐(患有社交恐懼症的人)代表,還有北大中文系碩士的學歷。最近看她說的一個段子,是講自己不會做飯的各種尷尬,尤其是在上海疫情最嚴重的時候,快遞也停止運轉,很多人不得不自己下廚填飽肚子,鳥鳥女士也是其中一位。鳥鳥女士自我調侃說她勉強做出來的飯很難吃,人家是「拿手菜」,她做的是「燙手菜」和「切手菜」。她每次做飯,要花一個小時洗菜擇菜,再花一個小時燒炒煮烹,最後再花一個小時洗鍋抹碗,而吃飯的時間可能只有十分鐘,而且很難說是「享受」的十分鐘:因為做的飯菜難以下咽,有時還糊了焦了,或者裡生外熟,等等。對她來說,下廚房簡直就是下地獄,因為這兩個地方都有刀、火、油鍋……她也因此深刻理解為什麼這兩個地方都需要動詞「下」。一個幾分鐘的段子,卻也聽得我莞爾幾次,一個大概是因為由人及己,想到自己也一度是個社恐人士,另外就是到現在也廚藝不精(雖然我是個中年男子)。更讓我有所思有所想的是,現代社會裡會做飯的年輕人確實越來越少,大家對於不會做飯的男性往往還有一種包容,但對女性就可能比較苛刻,不僅要求能「上得廳堂」,還往往要求「下得廚房」。記得當初我和太太相親,介紹人說她很會做飯。我看著這二十出頭的俏麗姑娘,很是將信將疑,甚至腦裡有個小人想跑出來說:好,這裡就是廚房、廚具和食材,你現場做個飯給我看看!當然,太太後來證明她確實是一個好廚子。我也常常自詡「傻人有傻福」:小時候有爸爸這個大廚保證不挨餓之外還能時不時品嘗家鄉美食,成年後有太太照顧越來越刁鑽的舌尖和胃口,夫複何求呢。由此,也想起很多年前朋友說的一個笑話。朋友家要雇保姆,來應徵的保姆說得頭頭是道,能帶孩子,能做飯,還能教孩子學習等等。朋友心裡疑惑,知道對方是剛從大陸來探親的知識女性,大概率是因為幹呆在家裡無聊而出來找點事情幹幹。朋友也促狹,就說家裡正好買回了一條魚,請她幫忙把那條魚清蒸了。女士裝模做樣,可是刀也不會拿,魚鱗也不會剃,鹽也不會抹……這場面試自然以極度尷尬收場。因此想起越來越多知識女性會不會做飯的問題。感覺跟我同輩的理工科女生,真是很少見著能做飯的了。當年初到康奈爾留學,我們同機來美的七八個人在國內就聯繫過。一個江西來的女生帶著菜譜書籍來美,頗有靈氣的她在繁重博士課業之餘喜歡照葫蘆畫瓢地做點冷碟、小炒、甚至滷牛肉之類,一時美名遠揚,她的公寓就成為我們這一幫留學生逢年過節的聚會之地。她後來成為我在康奈爾最好朋友周公輔的太太,這廚藝一項對於老周(當時還是小周)的誘惑應該是大大的。這些年認識不少海外作家,尤其是女作家。她們的朋友圈也精彩紛呈,會吃會曬的不少,但要說曬自己做的美食,大概只有屈指可數的那麼幾位。要說不會做、甚至不喜歡做的,就能一抓一大把。我們最喜歡的王渝老師,從小在有傭人的家庭長大,自然是會吃不會做,一般聚會時也喜歡請我們下館子吃飯。有一次北島來紐約推廣新書。他們都寫詩,當年又一起編輯《今天》雜誌,因此北島來了紐約還特地去王渝老師家做客,王渝老師也特地在家設宴招待,又特地親自下廚做了個家鄉的揚州炒飯。結果,家裡請人做的或者外賣叫的飯菜都被吃得差不多,只有王老師的炒飯讓大家面有難色,「顧炒飯而言文學」。記得自己自告奮勇,掃蕩餘飯,讓王老師很感激。我母親雖不是知識女性,但也不會做飯。作為一個生於50年代初、又有兩個弟弟和四個妹妹的老大姐,母親自然是會做家常飯菜的。但是跟父親這個大廚一比,母親在家通常就只能退居二線、在灶下燒火(在農村還沒用上煤氣之前)的份了。記得有一年夏天,母親在家包韭菜餃子給我們弟兄吃。對蘇北人來說,餃子並不是常見食物,很多人也不會包。母親包出的餃子皮厚、色黑、個頭大,被我們戲稱為「水波波」。三個這樣的水波波就可盛滿一大海碗,吃飽一個十來歲的少年。那頓水波波叫我至今難忘,當然如今叫我難忘的也有母親的紅燒草魚,濃油赤醬,雖然不精緻、上不了臺面,卻無端有一種母親和鄉愁的味道在裡頭。最好玩的是有一次在南京跟大學同學吃大排檔。要米飯的時候,那個給我們點菜的女孩子說:「對不起,沒有米飯」。同學說:「有米嗎?」對方說「有」,同學就說:「那你不會用電飯鍋煮一點嗎?」女招待誠懇地說:「兩位大哥,我就是不會煮飯。」聽得我們哭笑不得。後來看到一個視頻,講一個不會做飯的女生怎麼做「番茄炒雞蛋」:幾個沒切片的圓滾滾的番茄和幾只沒有打碎去殼的圓滾滾的雞蛋,被她一起放在一只鐵鍋裡翻來覆去地炒作良久……看得人真是要情緒崩潰,只希望那視頻是純粹搞笑的。有時想想,越來越多的(女)人不會做飯,其實是因為社會發展而生活水準越來越好,大家都有條件叫外賣或者去飯館裡吃飯。當然,外面的飯畢竟沒那麼便宜,也沒那麼方便,家裡「煮」婦還是有很大的需求量。古詩有雲「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已經把女性嫁人之後要做飯、要會做飯的形象板上釘釘了。在美國,更多華裔女性不僅要會傳統的中國式飯菜,還要學會西方的、幾如女紅一般的烘焙技術。為了討好女兒的胃口,太太如今也跟著女友和小視頻學做蛋撻和杯裝蛋糕等等,雖然離日常麵包和蛋糕還有點距離,但精神絕對是可嘉的。鳥鳥女士在她的脫口秀最後說她也找到了一個解決做飯問題的辦法:中國的義務教育有個新要求,六年級的小學生們必須學會做幾樣菜才能從小學畢業;她因此想找人結婚生孩子、培養孩子做飯了。這個目標比較長遠,對於社恐人士來說似乎也頗有難度。鳥鳥女士一本正經的說法和表情,卻至少逗得台下的觀眾們哄堂大笑了。新年以來,人工智慧話題火遍全球,大家都忙著和它對話、讓它畫畫和寫作。也看到一則抱怨說,普通人類哪里需要這畫畫寫詩的「雅」趣,人工智慧真有本事,還是先去把人類從更實際具體的種種瑣事裡解放出來,比如做飯和工作。看了不禁捧腹,仔細一想:替我們做飯,是很必要;取代我們的工作,還是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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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向陽奶奶

■徐然從小居住的大宅院既模糊又熟悉,唯一銘記於心的是奶奶的身影。記憶深處是奶奶彎腰在花園整理花卉,讓大宅院有著鳥語花香的世界,而一年四季輪番綻放的花園,是奶奶平日灌注心血,猶如照顧我們這些兒孫一般,肩負傳統女性美德不求回報,默默付出,像黑夜中的明月溫暖著我們。每當父母外出工作,奶奶就負責我們的中餐,讓我們不致挨餓,幾樣青菜,簡單的飯食就能溫飽我們的胃,宅院前就是稻田和菜圃,端上桌的都是新鮮蔬食,滋味清甜,像奶奶身上的氣息,清淡微甜。外出求學之後,返鄉的機會少了,偶爾回大宅院一趟,看見奶奶坐在長椅上,望著外面的稻埕,喊著我的名字,發現奶奶笑容裡露出亮亮的假牙,戴著墨鏡以為是時尚搭配,其實是白內障開刀,怕光。歲月一點一滴侵蝕她的身體,奶奶手裡還握著手杖,走路時必須依賴手杖來穩定步伐。孫子們一一成長,外出求學,或是另立家庭,各個遠走高飛,有了自己的巢穴,但無法擁有像奶奶看顧花園般的細膩手藝,讓每一株小草,每一朵花兒,都能長成自己的模樣,那是永遠無法複製的,包括廚房裡的菜香。奶奶每天都在向衰老靠近,就算我們沒有住在一起,夢裡依舊能看見奶奶在大宅院活動的身影。我必須貼近奶奶的耳邊喊一聲:「阿嬤!」奶奶才能聽見我的聲音,而我也因為這樣近距離的,聞到奶奶頭髮上似有若無的香氣。奶奶從沒把我們的名字叫錯,畢竟我們是她一輩子看顧的重心,曾經手裡抱著,養著,餵著的,我們的肌膚頭髮,個性脾氣,都有奶奶呵護的養分在,忘不了。奶奶活到一百歲,有那麼一刻的光景,我感到哀傷,但這抹哀傷瞬間就被撫平了,我相信奶奶已化為天邊的雲彩,或是成為一道暖風,時時刻刻陪伴在我左右,當我遙望遠方,就能看見奶奶溫柔的笑容,當我孤單,就能感受身邊有一股暖流圍繞。在時間的空白裡,我懷念著、惦念著奶奶,感受血液裡流淌著奶奶給予我的,向陽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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