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經宏
1
千尋總是在黃昏來電,她想找駱駝。駱駝住我斜對面寢室,「他很久沒出現。如果沒接,」我說:「打來這邊,他也不在。」
千尋半夜跑來男生宿舍,抱膝縮頸,蜷在大廳的長凳上。椅凳的兩側有飲水機,打赤膊的男生提著水壺,見那裏一個女生,三兩步轉回寢室。
「這個駱駝,」室友回來了,「還有你,幾點了你知道?」
於是千尋踏進我們寢室。其他室友很少回來,千尋有自己的床位,跟我們一起聽歌劇,看書,吃泡麵。
宿舍的床在書桌上方。室友弄完消夜,「碗筷你們收,」吞下一顆藥丸,「我上去了。晚安。」
底下的我們小聲聊天。幾分鐘後,「那時候的天神與凡人同在一處,斷壁殘垣的後方,有一條身影走來,是個被牧羊神嚇跑的小女孩……」
睡去的室友說話了,像台人體收音機。他有睡眠障礙,安眠藥幫他除去數羊的圍柵後,他像走進了荒煙蔓草的斷垣古城,又像坐在泉流涓涓的溪澗邊,對遠方的來者說起他的一千零一夜。
「好想把學校的桌椅搬來這邊。」千尋說。
駱駝和千尋相識於五二零農運。駱駝有段時間活躍於劇團,隨演出四處移動。某夜他醉醺醺回來,倚著走廊牆壁嘔出稠液,「不好了,」我趕緊奔回寢室,「駱駝在吐血。」
室友取出拖把水桶,往浴室走去,「那是膽汁。」
千尋和我們寢室熟了,有次穿制服來,胸前繡上某國中學號。「妳認識駱駝時幾歲啊。」
駱駝是個小孩心性。我們在活大禮堂看電影「希望與榮耀」,講二戰德軍轟炸的英國。劇中的小孩們在家門外玩,抬頭望向天空:「這麼好的假日,怎麼會有戰爭呢?」駱駝後來說起這一幕,整個悲從中來。
「其實把他當朋友,」千尋淡淡地說:「就沒甚麼了。」對他不像一開始那樣膠著了。
室友向我推薦太宰治的「斜陽」。小說第一幕:和子的母親喝湯望向窗外的山櫻。
「太宰治也真會寫。」室友為之傾倒:「這種美,是一種氣質,氣質這事就不用說太多了。」
我是覺得還好。迷戀(文學/偶像/戀人)本就沒啥道理好講。教六朝文學那個鄉音濃重的老師,她討厭紅樓夢,愛約翰克利斯朵夫,年輕時讀到傅雷的第一句譯筆:「江聲浩蕩,在屋外奔騰」就收服了她,狀況大概跟我室友一樣。所謂「各花入各眼」,又不是專題討論,硬要講,就是牽強。
若要說「斜陽」有趣之處,在於太宰治藉和子的弟弟講了些「真話」:「說穿了,那種正襟危坐的小說,滿腦子想弄出傑作的心思也太小家子氣。好的作品才不會這般裝模作樣呢。」實話實說,非常顧人怨。太宰治的可愛,在於他的「不可愛」吧。
「在說甚麼啦你。」完全沒有共識。
千尋把「斜陽」帶回家看。書再回到宿舍,已過了借閱期限。
書頁被寫上好幾條鉛筆批註。我邊塗橡皮邊讀,那一批註解從和子的「母親站在花園裡尿尿,那樣的母親可愛極了」開始,把太宰治,和他塑造的這個母親數落一頓,筆跡龍飛鳳舞。
筆跡說:「最好他知道甚麼是貴族。」任性和叛逆,都是情緒的產物,對於情感教育有害無益。然後用了許多哲學家的話,情感和情緒不在同一個層次。
奧理略怎麼說,休謨怎麼說。寫了好幾行。
「妳媽怎麼這樣。」我差不多用掉半條橡皮擦,「學問也太好。她床頭擺了一部道德百科全書?」
「所以她只用鉛筆啊。」
2
某夜我回宿舍,室友說千尋來電。
打過去,他母親接的,「千尋死了。」冷冷的聲音。電話斷了。
這個女人。一個禮拜後,我收到南投來的信,是千尋。說母親押她到教會書院,交代老師們好好看管。她出不來了。
我遊覽過那個書院。站在操場四望,山巒環繞,肖楠林立,校園美麗安靜。
若真要逃,揹起水壺走著逛著就下山了。憑她本事,老師哪管得住她。
本想寫信鬧千尋,就當以前作惡多端,好好皈依基督,日後再見,好將我們這批惡人一併赦免。寫了一半,又覺得這樣鬧她無濟於事,便擱著。
兩天後清晨,有敲門聲。是同樓寢室的學弟小柚,一身老氣的西裝皮鞋。
室友說,小柚有個面試在新竹,等等載他去車站。
晚上我回到寢室,「千尋等等會來,」室友說:「對不起我看了你桌上的信,打電話去南投,叫千尋把東西收好,小柚去接她時,記得大聲喊:舅舅。」
小柚之前來寢室,千尋正好也在。兩人說過話嗎?他居然就答應了。
「這是英雄救美?」
「這事問你也沒用,所以我找小柚。」室友臉一沉:「你放著她在南投,會出事的。」
千尋的小腿多了幾條鞭痕。住了一宿,小柚送她去他哥哥淡水住處,算是避風頭。
「淡水好美啊。」千尋來了幾通電話,邀我去淡水。
「他們倆個……」我問室友。
「小柚的茶色西裝,跟華倫比提『我倆沒有明天』穿的那件,簡直一模一樣。」室友一整個雀躍:「如果可以,我也想在淡水看夕陽啊。」
後來的發展狗皮倒灶。千尋的母親很快追到,打來宿舍撂話:我動不了我女兒,我總有辦法。我們法院見。
室友接的電話。「怎麼辦?她媽控告我們誘拐未成年少女,我媽知道我會被打死。」
小柚從淡水回來,「她那麼小,我怎麼可能?不要嚇我。」
我們沒一個懂法律,打聽半天,請來一個教改社團的大老。
大老那幾年處理不少親子、校園霸凌的糾紛。兩造後來約在汀州路的茶店,大老對千尋那學富五車的母親說:「妳若提告,我叫妳女兒驗傷。」
這事終於擱下。「我媽那種人,丟不起這個臉。」千尋說。
然後,室友寫了封信告誡小柚,想想特洛伊怎麼陷落的。你若執迷,以後不用見面了。
甚麼跟甚麼,這傢伙。平白導了一齣鬧劇,大夥兒傻矇矇陪著演了下去,又跳出來指指點點。真是夠了。寢室我也不想回去了。
我拎了一袋衣物,往木柵投靠同學。拗了一個多月回到宿舍,駱駝出現了。
「發生甚麼事?」駱駝問:「你室友罵我。」
「氣色不錯啊你。」我輕輕扭開門鎖。
「回來了?」室友瞧見是我,半晌從座位拋來一句:「也許當初不理她是對的。」
說這些幹甚麼。「現在不都好好的?」
3
千尋又來敲門。深紫色大衣,一身拖地長裙,薄跟涼鞋。「妳穿這甚麼。」
「被你識破,」千尋大笑:「我娘的衣服啦。」
離開淡水後,千尋先是跟父親住了一陣,又讓母親接了回去。某夜回家遲了,母親命她剝光身上衣物,給她兩條披巾。趁母親洗澡,千尋從洗衣籃撿了衣物,摸出抽屜的遊樂園代幣,匆匆出門。
我們走出宿舍。「代幣真好用,」千尋說,剛剛公車上有人拉車鈴,她趕緊過去站他們的中間,匡啷投了兩個。
舟山路的冬夜又暗又冷,騎單車的身影急急閃過。千尋問起室友。
「算是能說到話了。這個奇葩,」至少我把我的不悅,用他能聽的方式說了。「這又不是第一次,吵架我也很會。」
特洛伊那信我還留著。千尋說:「小柚講完典故,我才知道我是那種婆娘。」
我們走到新生南路的麥當勞。「當初從南投寫信來,我頂多回信勸妳,乖乖修身養性。也許妳留在南投掛聖誕燈,縫聖誕老人的襪子,久了也就習慣了。」
「對不起。」千尋說,幫我謝謝室友,拜託。
麥當勞的玻璃懸著一朵一朵碗大的雪花,走動的店員紅色聖誕帽。音樂那邊「戚戚啾啾、戚戚啾啾」,刷過每個人的目光。接近午夜,店長是拿這歌當作費玉清的晚安曲吧。聽完這一曲,夜讀聊天的眾生也該散了。
前奏是列車駛入鐵軌隧道的摩擦音。這歌甫現身的那段時日,房市奔騰,股市萬點。整個台北張開手臂,心臟噗噗敲打,MV裡的歌手一頭濃密的王爾德髮型,領一群舞者奔進台鐵大廳。如今想來真是,那個年代的神曲了。如此盛況的下一輪,就是張惠妹的「姊妹」了。
我們決定找一家跳舞的酒吧來疏通筋骨。披著細雨走到國語日報轉角的地下室。
酒吧的舞池不大,空氣不甚優良,來客不多不少,還算理想的排遣小地。腳邊偶而有彈出撞球檯外的球滾動,地板踩起來空空的,「樓下還有人嗎?」千尋邊跳邊犯疑地說。
牆邊配置的閃光,只投射在固定幾處,害羞的身體在暗影處隨舞曲搖動。算是這酒吧的溫柔了。
一長串的搖滾音樂之後,來了,穿過鐵軌隧道的摩擦之聲低低滑過眾人耳邊。分明是硬接。角落的閃光雷電到來。原來這店還有隱藏的光束,為了迎接這歌而蓄意等到這一瞬間。
這歌催促所有的身體出來。全場的舞客像小孩見到夏日廣場的噴泉,一個一個奔進音樂裡。心緒的纏縛筋脈的黏濁,趁這音樂好好洗個痛快。此刻的快樂昨日的鳥事,把它們都抖出來,全數放飛。
被這歌洗過的步履輕盈,肩背鬆彈,千尋和我離開那店後,往溫州街的教會尋她朋友。
路邊一間鐵門半開的麵包店,店主蹲在門外抽菸,見我們張望櫥窗裡的麵包,「要甚麼?半買半送。」
「有這樣的好事?」
是啊,這個時間,店主說:「出來抽菸也有生意。」
我們狠狠地挑了一盆麵包。
教會的地下室亮著燈。角落放置爵士鼓,電吉他。地毯上兩個男生歪著身子寫字。音樂是陳明章的「再會吧北投」。
「你們做了甚麼?」長髮男問:「精神那麼好。」
「換一首,」千尋把麵包丟給音響旁的眼鏡男,「台北夠濕了換一首。」
給你們聽這個,眼鏡男從背包取出一張CD:「這一首。」
「第三次!」千尋和我喊了出來。這歌要紅了。
林強。一九九零。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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