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耘之
公園裡幾棵小葉欖仁以新綠繡著天空,釀著春意。
初識小葉欖仁,在新莊的中原街。社區前整排一層樓高的植株,側枝平展輪生主幹上,層層分明,簡約有型。春天時,新葉綠成一片吸引力,入冬後,葉影凋零,卻成就另幅蕭瑟美。公司就在社區一樓,工作空檔、需要轉換情緒、或純粹想欣賞時我便站在樹下。後來,走入婚姻,升格為人母,心思隨時被新生命左右,每到下班時刻步伐便匆忙急躁起來,常忘了那排樹的存在。
沒捷運的年代,思考著不能再如孕期那般,日日擠公車跨越整個台北市區上下班,把大把時光虛耗在路途上,於是產假結束便棄自己的房在外租屋,下班只消五六分鐘就能母女相會——掛念強度鬆懈了些,下班後有餘裕抬頭細瞧小葉欖仁之美、為路邊小野花停留、欣賞夕陽從某個樓角緩緩落下,新手媽媽的忙亂裡滿懷欣喜,不曾預料安穩日子的短暫。
「我接到南調通知……」女兒六個月大的某個晚餐時刻,他張口,似天外飛來一顆震撼彈。半年一晃眼過去,新手媽媽還學不會如何安撫幼兒,常在工作與育兒間灰頭土臉、腳步踉蹌,努力做中學,老天怎可在此時抽走家裡的生活支柱?嫁雞隨雞與否的難題,迅即卡住生活作息。
不過是換個地方工作,有這麼難嗎?
或許,對從事業務之人,商品變了工作性質不變,去哪都行。但對我而言,新竹是不遠,但去了,我的工作豈不若一隻牛被放到有很多魚卻沒牧草可吃之境?民國七十年代,流行服飾業在台北彷如大花咸豐草在田野,隨處湠長,遍地開花,無數中南部人北漂在這座城裡,靠相關產業養活一家子,養活自己,而我,也是。
當初毅然放棄專校就職校,孤注一擲地向著目標而去才造就的安穩園地,行走其間有份安定感與成就感,我從未想過有天必須被迫離開——打版工作,獨立且自主,除了對設計師負責,我無須應付外界的人際紛雜,是內向的我決定做一輩子的工作——回想過往,我似看見一艘載著「自我」的船正駛向遠方,心裡吶喊起:我不要。
「你一人南下,我留在台北。」幾個徹夜難眠,幾番掙扎,我下了決定。
上班前,孩子交給保母,下了班,我成了陀螺;半年又過了,我卻仍像個領了汽車駕照卻無法輕鬆上路的新手,心中興起「已婚單親媽」之嘆,怨怪自己為何要走入婚姻。
那就南下吧。
配合多年的老闆通融我繼續合作,成了SOHO族,尚能保有自我已是一種幸福。不料兒子一歲時,尋常呼吸成了女兒的負擔,一個個夜裡的煎熬,成了壓垮自我堅持的最後一根稻草;職場成了天邊雲彩,看得到卻觸不著。更糟的是,幾年過去,兒女都上學後,時間突然像生產過剩的蔬果,成堆賤賣都賣不出去,只好任其在田間萎軟、腐爛,不甘與憤懣成了日常。
難道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後來,在空大修了幾堂文選課,加上每日陪孩子看兒童報,竟結下寫作機緣,將生活帶往另一座花園——即便多年來自己的園畦僅幾朵小花開展,雜草反倒茂密生長,但小花也好雜草也罷,我已愛上這座簡樸但美好的園地。
站在樹下,我看見十幾年前杵在十字路口的自己。如今,往事已迢杳,我也早從不安於成為家庭主婦的怨懟中走出。按下幾次快門,離開小葉欖仁,心中不再有丁點躊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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