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樺
去年因病開刀,為增加免疫力,避免復發,我開始嘗試慢跑。幾年未運動,才跑一圈,已吁喘連連,腳重達千鈞。身旁跑者一個個超越過我,隱約聽見小孩們遠去的笑鬧。曾經,我也有過那樣迅捷的跑姿。
小時,我常在鄉下外婆家的曬穀場上奔馳。舅舅們在稻埕鋪上一層大帆布,稻穀堆成條條如山丘的形狀;每隔半小時,用耙子翻動、攤平。我繞著稻埕,一圈圈地跑,聽著耙子咔嚓的翻攪聲,我和稻子,都被日頭曬得熱燙。偶爾跌倒,拍拍膝上米糠,又趿著木屐,喀喇地奔跑。
高中時,體育課測驗三千公尺,剩最後兩圈,我臉色慘白,呼吸不順,癱坐在地。老師通融,過幾天再來補考,只要走完全程,就算過關。當時我心想,被當也無所謂,體育成績不重要。補考當天,老師惱怒我的缺席,板著臉說,跑步,是跨越自我的運動,要突破過去的速度和距離;過程中,倘若跌倒,就要在原地爬起。他不欣賞沒有嘗試努力或補救,就放棄的人。
那天,我被逼著補考體育,對跑步更加排斥。大學時和任教後,校慶必須參加大隊接力。我試著想找回輕快雙腳,尋回兒時輕盈飛奔的暢快,但雙腳總是沉,腳下踩的不是地,而是流沙。有幾次跑完,還因熱、流汗,皮膚發癢潮紅,誘發蕁麻疹。
我羨慕同事阿萍對跑步的狂熱。她是馬拉松半碼高手,不論上班、聚會、買菜,總是紮著高馬尾,穿著排汗衫、緊身褲,一雙銀光綠跑鞋。她說跑步瞬間,毛孔血管肌肉暢快放鬆,感受到腳跨出去的瞬間,體內脂肪正在燃燒帶來的輕盈。我捏著腰間三層肉,欣羨望著阿萍的健美體態和陽光笑容。她三句不離跑,是個心靈與腳都在奔馳的慢跑好手。
阿萍教我,戴上里程紀錄器手環,剛開始彷彿機器在熱身,血管、肌肉、毛孔由常溫到發熱,掙扎著想放棄,會累;當里程數由二公里、三公里累進,熱能流竄時,汗直洩而下,大口喘氣,此刻會真正聆聽到呼與吸。紀錄器上,數字的增加,就是超越自己的跨欄。
我試著拷貝阿萍教的口訣、動作,左腳跨出,右前再往前邁進,慢慢地啟動、加速,不斷重覆相同動作,里程數緩緩增加,七、八分鐘後,我停下來,雙手摀著心臟,口中用力吸吐,額際背上汗涔涔出,但因腳步沉重、肌肉緊繃及皮膚漸癢,萌生放棄念頭。我想到自己在練畫、學琴、感情經營上,也是碰到挫折就想放棄,周遭親友搖旗打氣,鼓勵我堅持,但我總納悶,人生不長,沒興趣、不專精的事物,何必太過認真?
回診時,醫生會紀錄我的飲食及運動。知曉我的情況,他叮囑,不喜歡跑步不要勉強,心情的沉重會更增加身體的重量。跑跑走走也很好,不要想著超越目標,只要單純享受動的感覺。人生不必事事都有個里程數。
我收起了計數手環。幾天後,在附近公園,我先壓腿、拉筋,活絡關節,舉步瞬間,我改換跨步的速度,先散步半圈,再緩緩地跑,左腳右腳交相跨出重覆的節奏,速度慢到我可以悠閒地看看週遭花草、鄰居遛狗,觀察外傭推著輪椅上的老人,嗅聞空氣中的味道,感受風吹過肌膚的涼意,享受全身的律動。
偶爾,當天心情起伏,會心思雜亂地走、跑,沉重與單調感流竄全身,此時我就坐在公園長椅上,觀景一會兒。榕樹下,一位老伯坐在紅磚砌成的坐椅,椅旁放著金牌碑酒,他正用二胡拉著「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邊拉邊唱。老伯背後有座秋千,年輕男孩坐在其上彈著吉他,搖滾地唱著蕭敬騰野性旋律的〈狂想曲〉,二胡老伯仍自顧自地拉著小調,不受男孩嘶吼唱法的干擾。人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節奏。
休息夠了,我慢慢地跑,思忖術後身體的復健之路,老伯的歌聲正飄在風中:「請你的朋友一起來,小城來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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