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陳冠良
甫脫離永觀堂的萬頭鑽動,就毫不猶豫取消了之後所有紅葉名所的行程。
是晚秋了。楓顏片片暈染深淺層次的朱色,拗點的還披著蠟黃,害臊點的已經熾豔得要燒焦了。
都說賞楓跟追櫻一般,求的都是時機,早了扼腕遲了抱憾,晴藍下,鋪了滿天眩目的火焰正炙,很幸運,我們來得剛好。然而,蔚成風潮的必有人潮。誰都不想乘興遠道而來,卻只與陌生人沒完沒了地挨挨蹭蹭,敗了遊趣。我們趕了個清早,以為算盤打得巧,偏一山還有一山高,總是有各路人馬搶得更早,那欲避開熱鬧的心機啊,大家都一樣,簡直就像冤冤相報何時了。無奈,樹上滿枝紅,樹下滿眼黑,如何殊美之景都要淪落黯然失色。
迴避清單上一串名院,也不算什麼覺醒,就是轉個念頭而已。家花水水,野花香香,各領風騷,但我想,沒有圍護在深苑長庭內的或許別具自在姿態、更富生命力。
鴨川潺流靜遠,如常,恆常。兩畔坡堤,刷成淡褐的草色,不蕭瑟,反而像軟綿的毯席,即使有時陣陣寒風薄凜也讓人想坐下來,也許一冊書一頓午餐,或不做什麼,就扔掉時間,鬆綁一切思緒,認真發發呆。一路上溯,大約過了鴨川三角洲,沿岸樹梢上的秋色才真正凝聚了起來。我們踏著單車,在緩坡與馬路之間的窄徑。行人偶然,落葉悄悄,最繽紛喧鬧的,是參差夾道的楓樹銀杏──絳彤胭脂、蔥綠柳黃,各縱本色,就像顏料恣意混融揮灑的筆觸。
午後藍天,積了雲,棉絮般的雪白,顯然不帶雨。
週末的京都植物園裡,有攜老扶幼的闔家歡樂,也有這裡一二成夥、那裡三四成群在出外景的婚紗攝影。雖沒什麼衝突性,我心裡卻臆著:哄撫小孩的父母與著傳統和服的新郎新娘,是否會在彼此身上憶起了從前、看見了以後?
一入園,便可見打理得一絲不苟的花圃。花兒們列隊迎客,乍看和諧,但就像各自妖嬈的身段,各懷各的鬼胎,爭妍鬥豔,那美麗竟也俗了。如此雜卉,還不如來時途中偶遇的一朵白茶花。往更內裡探去,是邊幅不修的園區,有幽徑,祕林亭台,寂然無波的綠水湖,還有席地野餐曬太陽的悠哉人們。不壓抑就釋放了自然的莽莽生氣。此處的楓木透露著不拘小節的脾性,挺拔枝幹如振起的翅翼,覆了一身的冶紅直率得沒有一絲邪氣。拱橋旁,身形嬌小,年紀少說八旬的歐吉桑,抓牢的手機舉得高高的,鼻梁上架著老花眼鏡,斟酌著以什麼角度拍攝梢頭的紅葉最理想……他分外認真的專注神態,像個孩子單純古錐。
這城,較以春天的粉嫩,此時節,如同歲月遲暮,濃了色階,深了紋路。
京都御苑裡四季的枯榮,閒適的安坐,沉默的散策,來來去去,如昔。在這兒逢過新綠、擁過櫻雪,暮秋的楓采是初相見。車輪在碎礫路上碾得逼逼剝剝,煞是費勁,起初嘀咕過這樣鋪路太不親切,之後才領略了那是要人放慢速度,無論踏車或徒步,無論生活的運轉有多麼煩亂緊張。道旁楓林,大片紅葉磊疊低垂,像壯麗奔瀉的瀑布。夕陽漸弱,絢燦微光將整座林子燃成瀲灩的海,我們迫不及待地投身潛入,像飛蛾撲火般。相機鏡頭裡,四爪五爪六爪七爪,任何形狀的楓葉,飽浸暮色,幾葉孤紅繡上了金邊,脫穎而出,彷彿遺世,卻不獨立。數大或許便是美,不群也有不群的個性魅力。一如那些墜伏泥土、飄浮水池,徘徊青石板路與被有情人夾藏扉頁裡的。
幾日漫遊,晨昏暖冷跌宕,有不厭的識途,也有誤闖的陌路。兜兜轉轉,時順時逆,所有意外的相遇都是旅行的意義,而不遇的,便成為下次繼續旅行的理由。衢巷間,許多大小寺院與神社,坐臥時光裡,緘默不語,暮鼓晨鐘,守護街坊鄰里現世安穩的平凡願望。我們穿梭的行跡不期然,有時漫不經心錯身而過,偶爾驚鴻一瞥竟戀戀躑躅。
某早,曦光微微。在上京區妙顯寺的寧謐後巷,一隻橘毛花貓躡躡,警覺顧盼,我執穩相機,步步試探亦步步挪近。牠看來不卸防但也無所畏,我得了寸又進尺,蹲在適當的距離對焦,而牠像傚我般,捲尾一收,球足一攏,端端正坐,一副專業麻豆的派頭。我拍完站起,牠也縱身躍上瓦籬而去。青瓦上方蓬遮茂密紅葉,鬱鬱靉靆,如凝止的晚霞。入寺,石燈籠座下堆著碎片破瓦,是前月颱風侵襲後的遺跡。持帚僧人,垂首掃著一夜之間的殘枝敗葉,一撥一撥,不疾不徐,彷若入定是修行,規律也是。拜殿後側一隅,木棧穿廊旁,一株孤楓,頎長斜倚的婀娜之姿,形如松柏,又狀似一線嬝煙,佇立其前,腦海裡閃掠過低眉禪定的佛、雲裳飄逸的紅顏美人等等意象……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賞楓之趣了吧──姿態人人皆可觀,意境就靠各自演繹了。
如果京都是個夢,一定是千年不醒的夢。而在這本應清寂的秋,我夢見了那兒因為一疋疋張揚的紅衫裙而沸沸喧騰,如一場紅焰徹夜熱烈的慶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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