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小吧 蔡莉莉 油畫 33x24公分 2008
文/圖 蔡莉莉
即使長大以後,旅行各地體驗多國料理,那碗色澤飽滿味道濃郁的牛肉麵,氣味依然沒有晃散。
成長時代的南部小鎮,從未在街上看過牛肉麵店。可能是嘉南平原以農業為主,居民不忍心吃牛,沒有牛肉生意。小學暑假到台北,在乾媽家裡吃到味道不太一樣的丸子,那是她的外省婆婆做的牛肉丸。之後,在南陽街外省老兵的麵店吃到生平第一碗牛肉麵,鼻腔邂逅前所未聞的氣味分子,舌尖意識到牛肉與香料的交會糅合,好似經歷一場啟蒙,連從小吃到大的鹽水意麵都相形失色。從此,紅燒牛肉麵成了我心中的美食極致。即使長大以後,旅行各地體驗多國料理,那碗濃郁飽滿的牛肉麵,氣味依然沒有晃散。
到美國讀書時,牛肉麵成了我的鄉愁。假日常至超市買牛腱,汆燙,加入蔥薑蒜醬油和滷包一起入鍋燉。下麵、切肉、倒入開水稀釋的滷汁,灑上蔥花,湯頭竟也有滋有味,和記憶裡的那碗牛肉麵相去不遠。有一回忘了關火就出門,想起趕回家,湯汁已快收乾,肉質卻比往常更柔軟,一切滋味盡釋放在湯中,成為記憶中最具風味的一碗牛肉麵。
近來,假日短居台南市區,清晨半夜皆可吃到滾湯現燙的牛肉湯。台南的牛肉湯,吃的是半熟牛肉片鮮嫩的口感,而不是紅燒牛肉麵那一股氤氳飄送半條街之外的香氣。在我的美食檔案裡,現燙牛肉湯和清燉牛肉麵歸屬同類,有那麼一點層次不夠繁複的感覺,只照顧到味蕾,未抵達鼻尖。
相較於牛肉,羊肉在我家的餐桌始終缺席,只在冬天偶爾吃羊臊味已被隱藏得極徹底的羊肉爐。直到幾年前至土耳其,被舉國上下的羊肉料理包圍,才恍然領悟羊的腥羶程度猶如恐攻。即便已小心避開肉眼可視的羊肉,仍逃不掉羊油炒菜、羊油煎蛋、蕃茄鑲羊肉、羊油甜點等無所不在的地雷襲擊,彷彿這股羊味已烙進土耳其的所有食譜。
台灣的航空公司曾以泡麵當成機上宵夜,那真是撫慰遊子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原以為泡麵是台灣之光,是人間美味,不意到希臘小島,一行人竟因泡麵的氣味而被旅店老闆逐出餐廳,落得隨導遊坐在花台上端著碗麵野餐。香氣的定義依存於自身,與文化脫離不了關係。地中海型氣候的希臘,口味清淡,食物多半以橄欖油佐香草提味。有別於天然香草的氣味,泡麵的人工調味料對希臘人素樸的味蕾來說,光嗅聞就已過於刺激。
台灣小吃中,臭豆腐是我從小就親近的美味。然而,我的外籍美語老師某日上課卻氣憤的說:「我覺得台灣的警察應該取締臭豆腐的攤位。」他每日上班必經一家臭豆腐攤,對外國人的嗅覺而言,那已屬於嚴重的空污,形同毒氣攻擊。我很能同理外來者的心情,無論造訪日本多少次,日本人眼中美味又營養的納豆,於我就像楚河漢界,無有妥協的可能。
食物的偏好和自小的飲食有關,法國文學家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 》中,曾以數頁描述童年吃過蘸了熱茶的瑪德蓮,長大再度嚐到的瞬間,兒時的記憶乍醒:「我舀起一匙剛才浸過瑪德蓮的熱茶到唇邊,溫熱且摻著蛋糕碎屑的茶水一沾染我的上顎,我不禁渾身一顫,停下動作,專心一意感受那一刻在我的體內發生的絕妙變化。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傳遍我的感官,回憶突然浮現腦海。」因為這段文字,「普魯斯特現象」(Proust Phenomenon) 遂成了醫學名詞。
氣味就像通關密碼,穿透杏仁核,取道海馬迴,提領大腦皮質,牽動沉澱記憶底層的往日舊事。在那遙遠氣息偶現的瞬間,以一種童話的、釋懷的姿態,攪動時間纖維,還原心靈輪廓,重返生命中的某個時刻,指認出關於食物的文化地圖。彷彿熟悉的鼓聲,斷續從遠方傳來。彷彿悠長的鐘聲,微微在水面盪開。彷彿所有的傾斜與塵埃,一切的消失與曾經,都可以輕輕地,以微笑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