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魯依斯.薩豐/作 范湲/譯
我一直很忌妒某些人具備遺忘的能力,他們能輕易忘記往事,彷彿那只是季節變化,或是被塞在鞋櫃角落再也派不上用場的舊鞋。我的悲哀就在於記得一切,更糟的是,我同時還記起了我自己。我記得寒冷和孤獨交織的童年初期,天天望著死灰般的天空發呆的日子,還有父親宛若陰暗黑鏡的眼神。我幾乎沒有關於朋友的任何記憶。但我倒還記得港口區那些曾經和我在街上玩耍或打架的小孩兒們長什麼樣子,不過,其中沒有任何一個是我想從冷漠國度中解救出來的人。只有布蘭珈是個例外。
布蘭珈比我年長好幾歲。四月的某一天,我湊巧認識了她,就在我家大門口對面,當時,她由女僕牽著手,剛從施工中的音樂廳對面那家老書店取回幾本書。在命運安排之下,那家書店直到正午才開門,而女僕十一點半即來到此地,而在這半個鐘頭的等待空檔之間,無庸置疑,我的生命將留下恆久印記。若是依循我的本性,我無論如何也不敢貿然跟她搭話。她的服裝,她的氣味,以及她那高貴如絲綢薄紗似的富家女孩特有的貴族氣質,顯然不屬於我的世界,我當然也不是她的同路人。我們在街上相隔不到數公尺,卻因無形的制約相距千里。我只能盯著她看,彷彿正欣賞著收藏在櫥櫃裡的珍品,或那些看似店門大開的商店櫥窗精品,但你有自知之明,你的生命和它們永遠不會有交集。
我常想,若不是因為父親對我的個人衛生有嚴格規範,布蘭珈恐怕看都不會看我一眼。根據我父親的看法,他在戰爭期間看過太多汙垢,投胎九次還綽綽有餘,因此,就算我們比圖書館裡的老鼠更窮,但他從我年幼起就時時告誡我,務必要經常用冰冷的自來水洗手,如果水龍頭打開還有水的話……抹上那聞起來像消毒水的肥皂,用力搓洗,直到連一身悔恨都搓得一乾二淨。就這樣,今年才八歲的大衛.馬汀,一個小奴僕,整潔的窮光蛋,未來的三流作家,當那位出身豪門世家的洋娃娃將視線定格在我身上,並露出靦腆微笑時,我用盡所有心力不讓自己迴避她的目光。父親常告訴我,在生活中,別人對你出手時,必須以同樣的方式還以顏色。他指的是肢體暴力和狂妄言行,不過,我決定遵循他的教誨,禮貌性地回應女孩的微笑,外加輕輕點頭示意,作為附贈小禮。她緩緩走近,並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接著,她伸出手來,這是個從來沒有人對我做過的動作,然後,她開口說道:「我是布蘭珈。」
布蘭珈像歌劇裡的富家千金那樣伸出了手,手心朝下,修長的手指彷彿巴黎上流社會的閨女。我並不知道正確的回應方式應該是傾身向前並輕吻她的手,過了半晌,布蘭珈只好把手縮回去,沒好氣地皺著眉頭。
「我是大衛。」
「你一直都這麼沒禮貌啊?」
為了彌補我粗魯無禮的應對,我竭盡腦汁找尋最好的詞藻為自己編織託辭,但就在這時候,女僕一臉不悅地走了過來,她睥睨我的眼神,彷彿我是街上一隻暴走的流浪犬。女僕是個面容嚴肅的年輕女性,那雙暗黑深沉的眼瞳,容不下對我的一絲好感。她抓起了布蘭珈的手臂,把她從我身邊拉走。
「您在跟誰說話啊?布蘭珈小姐……您也知道的,您的父親不喜歡您和陌生人交談。」
「他不是陌生人啊!安東妮亞。他是我的朋友大衛,我父親也認識他。」
我一聽,目瞪口呆愣住了,女僕在一旁斜著眼角打量我。
「你叫大衛,姓什麼?」
「大衛.馬汀,夫人。我隨時聽候您的指教。」
「安東妮亞不會指教任何人的,大衛,倒是她要聽候我們的指教。對不對啊,安東妮亞?」
就在那一瞬間,一個沒有任何人察覺的神情浮現了,只有正緊盯著女孩的我除外。安東妮亞陰沉的目光瞥了布蘭珈一眼,眼神裡透露的恨意嚇得我直打寒顫,但隨即轉換成順從的微笑,一邊緩緩搖頭,刻意淡化此事。
「這些小鬼……」她咬牙切齒低聲咕噥,同時走回已經開了店門的書店。
這時候,布蘭珈作勢要在大門口台階坐下來。就算是我這樣的鄉巴佬也知道,她那件洋裝可不能和任何不夠高尚的東西有所接觸,何況地上還鋪了一層我家常見的煤屑。我趕緊脫下身上那件一補再補的外套,並把它鋪在地上,就像一張小地毯一樣。布蘭珈坐在我最稱頭的衣服上,然後嘆了口氣,直望著街上來來去去的人潮。在書店門口的安東妮亞緊盯著我們不放,但我反應如常,逕自裝傻。
「你住在這裡嗎?」布蘭珈問我。
我指了指隔壁的建築物,並點了點頭。
「妳也是嗎?」
布蘭珈看了我一眼,彷彿那是她小小年紀的一生聽過最愚蠢的問題。
「當然不是!」
「妳不喜歡這裡嗎?」
「這裡聞起來很臭,又暗,又冷,而且這裡的人都很醜,又很吵。」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所知的世界讓人得出這樣的結論,不過,我也找不出任何有力的說詞反駁她。
「那妳為什麼來這裡?」
「我父親在波恩市場附近有一棟房子。安東妮亞幾乎天天都帶我來找他。」
「那麼……妳住在哪裡呢?」
「薩利亞區。我和媽媽住在一起。」
薩利亞區那個地方,就算是我這種不幸的窮人也聽過,但從來沒去過就是了。我可以想像那是個處處是豪宅大院的地方,筆直的大道,氣派的高級轎車,還有茂密的樹林,在那個世界裡,住著和那個女孩一樣的人們,只是長得比她高大罷了。毫無疑問,她的世界裡芳香瀰漫,明亮宜人,清風吹拂,居民都很類似,也很安靜。
「為什麼妳父親住在這裡,卻沒跟妳們住在一起?」
布蘭珈聳聳肩,並挪開了視線。這個話題似乎讓她很不自在,所以我就不再追問了。
「這只是暫時的。」她補充說道。「他很快就會回家了。」
「當然!」我順勢回應她,雖然並不清楚我們究竟在談些什麼,不過,對於一個生來就矮人一截的人來說,具有同理心的語氣也是屈從的表現。
「港口區其實沒那麼糟啦!妳慢慢就知道了。以後妳會習慣的。」
「我才不要習慣!我不喜歡這一區,也不喜歡我父親買的房子。我在這裡也沒有朋友。」
我先嚥了口水。
「我可以做妳的朋友,如果妳願意的話……」
「你到底是誰?」
「大衛.馬汀。」
「這個你剛才已經說過了。」
「我想……我也是一個沒有朋友的人。」
布蘭珈轉過頭來,望著我的眼神裡夾雜著好奇和保留。
「我不喜歡玩捉迷藏,也不喜歡玩球。」她說。
「我也不喜歡。」
布蘭珈燦然一笑,並再度對我伸出手來。這一次,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吻了她的手。
「你喜歡故事嗎?」她問。
「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就是故事了!」
「我知道一些只有少數人才聽過的故事喔!」她說道。「我父親特別為我寫的呢!」
「我也會寫故事呢!嗯……其實,都是我自己編的,然後牢記在腦子裡。」
布蘭珈皺起了眉頭。
「是嗎?你說給我聽聽!」
「現在?」
布蘭珈點頭回應,一臉挑釁的神情。
「我希望你寫的不是什麼可愛小公主的故事啊!」她語帶威脅。「我最討厭的就是可愛的小公主。」
「這個嘛……故事裡會出現一個公主啦……但是,她是個邪惡的壞公主。」
她的神情頓時爽朗。
「什麼樣的壞公主?」
(未完)(本文摘自圓神出版社新書《氤氳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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