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龔則韞 插圖/國泰
我人生樂事之一是讀書,「博城讀書會」每一個月讀一本書,我歡喜調好一杯珍珠奶茶陪讀。近日剛從博城社區圖書館借回《莫言短篇作品集》,一如既往,從櫥櫃裏倒出30粒彩虹大粉圓和20粒芋頭小粉圓,投進馬克杯,倒入七分滿沸水,放進微波爐高溫一分鐘,我拿著書去書房倚窗翻閱,第一篇是《透明的胡蘿蔔》,文中黑孩十歲,光著上身,下身穿一條大褲頭褲子,輕飄飄的兩根竹竿腿,瘦骨嶙峋,赤著雙足。從家裏拿了榔頭隨著村裏的小石匠一起去河灘上敲石頭賺工分。
這是誰放的杯子,裡面還有小球?大眼睛先生大叫,我聞言驚起,一邊奔進廚房,一邊回應,是我的,不要倒掉。
為了「追劇」黑孩,忘了正在做珍珠奶茶,呵呵,趕忙加入一包立頓茶包,上下搖蕩三次,順手丟棄茶包,倒入一湯匙豆漿,攪勻後深深喝一口,心滿意足地捧著它回書房。
黑孩命苦,三代貧農,家徒四壁。父親去外鄉打工,家裏有一個喝醉會咬人、打人、扭耳朵的後母和一個流鼻涕的小弟。黑孩性善,想幫助家用。隨小石匠敲石頭,不幸第一天就敲碎指甲,被好心的劉主任調進橋洞為鐵匠生火爐拉風箱修鋼鑽頭,可惜碰到一個粗暴小鐵匠,天天語言施虐,加重工作,黑孩都默默承受。
我喝一口珍珠奶茶,撈了幾粒杯底的珍珠咀嚼回味。
小時候,媽媽每天上市場買菜,都會帶回一袋粉圓湯,有琥珀色小西米粒漂在很甜的湯水裏,夏天是冰鎮的,冬天是熱滾滾的,小孩一人一碗,很甜,既是甜嘴,也是點心。後來我旅美讀書工作,只有夢中回憶媽媽粉圓湯,直到去加州探親,在「85度C」店購得頗負盛名的「波霸奶茶」,恍然大悟就是變大的粉圓湯。甜得發膩,不利健康。
原以為莫言會讓黑孩的命否極泰來,嘗到糖水流彩,但是就像茶底的黑珍珠,亮晶晶,卻莫測高深,循著莫言筆調,我的心情隨著黑孩際遇沈浮,嘀咕莫言好殘酷,對比城裏孩子有一個快樂無憂無慮的童年,農村孩子卻成了被剝削的童工,該上學的年紀換成討生活的淬煉。黑孩有橘子姑娘、小石匠、老鐵匠的關照,但是莫言的魔幻記實小說苦過膽水,讓我聯想寫《百年孤寂》的馬爾奎斯,都寫生活困頓,留下時代的貧窮紀實。
篇名〈透明的胡蘿蔔〉,是黑孩黑洞洞的眼睛捕捉到的剎那鋼鑽頭上的極光,他想盡辦法再現,以為那極光是從隔壁偷來的胡蘿蔔的精靈,他去那裏拔了半壟胡蘿蔔,就被管胡蘿蔔的老頭抓去見隊長,給扒光了衣服,一絲不掛地走進黃蔴地,這樣的結局極令人於心不忍,比黃連還苦。
我心被撕碎,十分憐惜黑孩處境,心頭湧出漣漪般的盼望,為黑孩狗尾續貂,黑孩拉風箱漸漸體會出訣竅,不費吹灰之力,風箱即可呼呼作響,博得劉主任的青睞,推薦他去鋼鐵廠做燒爐工,進入編制,終於出人頭地,鑽出窮苦,數年後創造小康的滋味。
三年前回台北參加海外華文女作協雙年會,在漢口街偶遇一家賣店叫「此情可待」,名字已由「波霸」換成「珍珠」奶茶,我要了一杯無糖的,店主以為聽錯,反問一遍。我笑答,是。她不作聲,卻流溢出惋惜之況味。她很年輕,還可以享受糖之幸福!我活在無糖時光中,痛苦也是水光瀲灩,像觀世音瓶中朝露,洗滌──心、靈;擺渡──是、非。
夜裏,深黑的布幔,撩出銀河,綴滿璀璨星光。赫爾賽黑塞有詩:「既然白天已使我疲倦,但願星光中的夜晚,親切地包容我深深的渴念。」書就是星光,載著我的渴念,搭橋過去和未來,等那隻青春小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