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坐在樹蔭下,捕捉光線移動的軌跡,分析花影色彩的變化。 花影 蔡莉莉 油畫 40x40公分 2017
文/圖 蔡莉莉
一個人要行至多麼幽深的暗夜,才會不顧一切縱身一躍?
望著如今已成淺溪的玉川上水,太宰治的文字像流水般在眼前晃動,他的人生依然是存在我心裡的一個荒謬的謎。
沿著街市的氣味,轉入巷弄,老榕悠悠緩緩指向天空,陽光與樹葉虛實點畫,漫漶成一地不易辨識的草書。空氣是安靜的,隱隱蒸散一股鄉間小路才有的花香。一排舊昔時代的日式屋舍藏匿樹叢中,彷彿安養院裡一起慢慢變老的老人,無聲的,石化的,像被忽略的風景,被遺忘的溫柔。
曾經身在其中的既視感,召喚出記憶裡關於日式老屋的回憶。想起年少時,初到畫室學畫,日式庭院中綠光晃動,呼吸間盡是草菁和泥土的氣味。我經常坐在樹蔭下,捕捉光線移動的軌跡,分析花影色彩的變化。
脫鞋,走入重新整建的日式老屋,以歲月熟成的木頭氣味填滿室內,彷彿連牆上的掛鐘也被薰慢了。我的眼光很自然地落在整牆的書架上,一冊冊的舊書,像是一則則作者以時光書寫的人生故事。
抽出太宰治的《人間失格》,一翻開,旋即掉落一張太宰治的照片。多年以前,曾至東京的玉川上水尋找太宰治終結生命的投水處。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厭世,再三奔赴暗潮翻動的流水?一個人要行至多麼幽深的暗夜,才會不顧一切縱身一躍?望著如今已成淺溪的玉川上水,太宰治的文字像流水般在眼前晃動,他的人生依然是存在我心裡的一個荒謬的謎。
無人的午後,日式老屋內一片靜悄悄,滿窗的綠,陪我一起躺在空無一物的木地板上。想像自己是一株從地板長出的植物,想著想著,不覺沈沈睡去。
夢裡,我正穿越老屋的甬道,觀看著迴廊兩側的掛畫。第一幅是油畫,男子立於畫中央,黑狗跟在身後,葉片飄落一地,彷彿可以聽見踩碎落葉的足音。畫面的背景是晨霧瀰漫的樹林,灰綠的色調像極了柯洛迷濛著詩意的風景畫。男子的臉龐看起來就像太宰治,他的表情哀愁中帶著一絲嘲諷,像是一個矛盾之人,身陷不幸,卻又極力想征服不幸。畫中的黑狗,使我很自然地想起太宰治在〈畜犬談〉文中提到的那隻流浪狗,自練兵場一路跟回家而被收養的小黑。
「我討厭狗,甚至是憎惡到了極點。」耳畔傳來男子的聲音,然而,四下無人,我以為我發生了幻聽。錯愕中,太宰治的五官跳出畫布,飄浮在三度空間,簡直就像電影《哈利波特》裡出現的畫面。我忍不住問他:「你就是遷居東京前決定遺棄小狗,還差點用毒牛肉毒死牠的主人嗎?」
畫中的太宰治沒搭腔,似乎要我當他不存在似的。他掏出香煙,點上火,吸了一口,眼神望向遠方,陷入沈思。我注意到他的表情開始變化,彷彿進入不輕易讓人讀取的幽暗記憶。
太宰治在〈畜犬談〉中如此描述狗:「只是一味地看飼主的臉色?即使挨揍也夾著尾巴默默不語、逗家人笑。」文中的狗主人即使厭惡狗,還是收留小黑,像餵嬰兒般的把牠養大。平日遇狗卻依然害怕,總是趕緊堆起笑容,委屈繞路。不免猜想這位狗主人,正是平日害怕看到別人生氣的臉,慣常採取示弱外交的太宰治本人。這也使我想起自己,遇見惡聲惡氣的人總是閃避,缺乏正面對決的勇氣,不知不覺中,讓渡出心裡一些重要的什麼。
第二幅是肖像畫,以暈塗法呈現古典油畫的深褐色調,帶著一種達文西〈蒙娜麗莎〉的神秘氛圍。畫中人物我一眼認出正是坐在東京Bar Lupin酒吧一隅的太宰治,他雙腿盤坐高凳,穿著雪白的背心襯衫,打了領帶,嘴角略帶笑意,看起來英姿颯爽。
望著畫,我不禁想:「怎麼會如此玩世不恭,讓大好人生走向失序,走向毀滅?」真想鑽進太宰治的腦袋裡,挖掘他到底在想什麼。
畫中的太宰治彷彿看穿我的心思,說了一句:「我是不是很無賴?」濃厚的酒精氣味,隨著他的話語飄散在空氣中。我突然感到悲憫,有某個地方和太宰治悄悄連結上了。慣於自嘲而不嘲弄別人,同樣是幽微易感的心靈啊。
「人生實難,每個人都有生存的辛苦,不必感到抱歉。」我說。
太宰治動了一下嘴唇,好像要說什麼,但也僅是發出一聲細微的嘆息。別人不懂太宰治的,我似乎懂了,逗人發笑的小丑,是不輕易對人傾訴憂傷的。他的憂傷藏在凹陷的眼窩,藏在消瘦的雙頰,藏在刻了直線的眉間。
卡在生命邊界的太宰治,始終沒有放下他的筆,即使身心極度虛弱,經濟壓力如影隨形,依然為了生存奮力尋覓活路。他在《文筆》中寫過一段話:「人們只要求作家要謙遜,使得作家誠惶誠恐謙虛到卑躬屈膝的程度,把讀者奉為主人,將自己的私生活攤開到無可再攤。不好意思,我賤賣的是作品,不用連作家的靈魂都拿出來兜售,我才想要求讀者謙讓一點呢!」我看到一個創作者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拉扯,明白那種心裡住著兩個自己,日夜不停互相為難的感受,我開始對他感到莫大的同情。
迴廊的最後一幅畫,是故宮的水墨人物畫〈韓熙載夜宴圖〉。發黃的卷軸上,宮廷畫家顧閎中鉅細靡遺地描繪了大臣韓熙載夜夜聽樂觀舞的歡宴場面。不可思議的是,五段畫中出現的韓熙載,皆被置換成太宰治,太宰治的臉分毫不差地嵌在高帽子下。這樣的錯置,使我連想到太宰治經歷的二戰動盪和韓熙載面對的李後主終結,二者之間有著極為相似的無能為力。滿腹主張卻不得不選擇沈默,只能任酒缸釀成一個無法言說的自己。
太宰治曾在《文藝通信》中說:「一個人若是處在什麼都不想做的失志狀態,表示他很健康。或至少,是在一種無憂無慮的心境中。否則,君看上至拿破崙、米開朗基羅,下至伊藤博文、尾崎紅葉,這些人的功績,哪一個不是在瘋狂狀態下完成的?沒錯,絕對是這樣。所謂的健康,是屬於心滿意足的豬,鎮日愛睏的小狗。」潛伏體內的肺結核,持續地嚙食著太宰治的健康,酒精成癮也不斷糾纏著他。就算他跟小狗一樣安靜閉著眼,也只是肉體不聽使喚的假寐罷了。
此刻,畫中戴著高帽子的太宰治,喃喃說道:「或許所謂的大人,總是像這樣勉強地活著。」我看到裝瘋賣傻的他背後的脆弱悲涼,我看到生活敗北的他對人生疲憊已極。生命的盡頭,似乎已有一道急流等在那兒,濃重的死亡氣息,不斷不斷地逼近,終於使他絕望的以為,放棄生命是脫離困境的唯一救贖。
就在此刻,我醒了過來,太宰治的存在幻象完全消失,我好似和遙遠世界的一個自我殘像擦身而過。回到現實,只有我一人獨自存在於這棟寂靜的日式老屋之中。
走出屋外,庭院後方是一條隱密小徑,不知從什麼時候就已經存在,看起來就像夢裡太宰治和小黑狗散步的樹林。我打開畫布,靜靜描繪樹梢之間晃動的花影。
隨著日光飄移起落,我停下畫筆,思索那些存在於時空斷裂夢境中的一切。蓋上畫箱,彷彿夢中的畫,不再是謎團,而是封藏,那個和太宰治同一天生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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