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先昌 圖/白石
現代人的生活進步了,但是往昔並不如此。尤其4、50年代的人,青少年期處於困頓時代,因此成長後懂得勤奮致富的道理,又趕上台灣經濟起飛,縱然沒有大富大貴,但是至少不再寅吃卯糧,家庭小康是沒有問題的。我在朋友家中,看到富麗堂皇的屋宇、漂亮的裝潢、滿室來自各地飾品、壺具、珍玩,很有一些家底,將來的目標,就是照顧好自己,享受這七十年來太平歲月帶來的安寧富庶。
我的屋子購自七○年代,不若現代常見的電梯大廈,也無管理門衛,說來就是老舊社區。所幸當年地坪尚寬,除兩層兩廳二浴五房外,還有一個小院落,後面就是開闊的田野,若講房價自然比不上市區的華宇,但是由屋內往外看去,四周沒有高樓阻隔,白日能見到朝陽東昇、傍晚一睹夕陽西下,不用去公園,就能在屋後散步小跑,伴隨著是夏天的蟲鳴與螢火蟲,冬天的風聲與寧靜的夜,但對喜歡熱鬧的人來說,這裡沒有商圈、霓虹燈、車水馬龍,終究說來它是僻靜、不上檔次的市郊區。
在這樣的地段與老舊屋宇,你能指望它有什麼身價呢?屋內能放什麼值錢的珍品呢?恰巧我又是不喜裝潢味的古板人,屋子沒有釘天花板、搞壁飾、做地板、架櫥櫃,如果找一個成語來形容這棟屋子,「家徒四壁」就是它的寫照;客廳的藤座椅能讓夏天坐下涼快、冬天置上墊子也能保暖,而搬動它清掃卻是輕而易舉。飯廳沒有正式餐桌,是一座大電纜軸,上面加上一個圓桌面,罩上桌巾也能坐上八人,主人的觀念是,桌上精緻可口的菜餚,遠勝於不動如山漂亮的餐桌,於是冬天,一個小火鍋,幾道自烹的菜,一瓶夠勁的高梁,不受拘束的侃侃而談,就是一次愉快的餐聚;夏天呢!當然就在院子擺桌,自然風吹拂加沒有修剪的田疇與菜畦,這個聚會也吃得舒適與透氣。
從異鄉帶回的幾樣東西,裝填了我的家。說來它都是舊時代的什物,在進步的台灣已經被淘汰了,但是由於這些器物實用、耐看與少見,讓我一直使用的自在,甚至在想,哪一天它若失修壞了,此地是沒有地方換修,還得再遠從大陸山邊海角小鎮村落買它回來。由此看來,我仍是一個舊時代的舊腦袋,放著市面上琳瑯滿目的現代產品不用,卻只收些舊東西。
一個玻璃膽心的鷹嘴熱水瓶,一天只要裝上一壺就夠用了。當熱水灌進瓶身後,它至少能維持二天半的溫度,當然最後由滾燙的水變成溫水,即使是這樣,我不能不讚歎早年器物的實用性,它不變味,不起水垢、倒水的時候提把扣著鷹嘴使熱水汨汨流出。最欣賞的是瓶塞乃軟木製的,比起現代任何保溫壺用塑料作材質,對健康要好得多。至於一般家庭常用的插電熱水瓶,不時要補水、要除垢、要費力按壓,水反覆的燒且絕不能離開電,然而舊式熱水瓶能提著跟我進書房、到院子、晚上擺臥室,直到隔日替換燒開的水,有膽熱水瓶確實是好用得多。
在雲南大理洱海一個叫挖色的小鎮,見到了一只提把炭爐。爐身是水泥澆灌外包鐵皮,底部生鐵架能放置煤球或木炭,有趣的是,爐身下面有一個帶蓋通氣孔,要高溫時打開,保溫時蓋上,這樣它烹煮食物時,溫度就能調大調小,它雖然稍沉但體型不大,於是我買下了它,順便捎了一只雙鉗炭夾,爐子用衣物包裹塞緊托運,順利帶回家來。這個小爐能燉煮烤煲,唯小火燉煮最為適合,無論燉肉煲湯,它都是文火慢燒,頗有閒情逸緻的味道,而冬季置放室內,也能讓室溫上升;我也曾學當地人用鐵架烤馬鈴薯,熟透之後把皮剝下塗抹青醬,這種吃法在本島沒有見過,有說不出的好滋味,它是一具有溫度的器皿,不同於瓦斯爐的快與猛,我能想到古人用它煎藥模樣,慢火燉煮就是它的特性,而肉香慢慢飄出,靈敏的嗅覺很快就能享受到。
從徐霞客筆下的「極邊第一城」騰衝市,我帶回了兩樣東西。一是竹編畚箕,當地人稱為「掃箕」,為了方便攜帶,我要的尺寸是原物的一半大,縮小的畚箕看起來很討喜,它可以洗菜、裝水果零食,掛在牆上做擺飾也很吸睛,它是篾匠用竹片細細編出來的,其韌性質樸實用又耐看,這種手工器物將隨著山區老人凋零而逐漸沒落。
另外是一只由牧羊人編的竹燈座,這是早年高黎貢山區人家的照明物。竹子剖成細條後,穿引折彎初步造型已成,另以三把微雕的關刀,做為燈座裝飾,座上面能置一小磁碟,盛以山區隨處可得的植物油,放上一根草芯,就能點燃。這只竹燈座編有提把,可以帶著走或掛在牆上,對入夜漆黑一片的山裡帶來一些光明。當然,它經不得風吹與傾到,使用起來必須特別小心。朋友山房牆上的那只已經陳舊褪色,牧羊人知道我喜歡它,特別編了一只送給我,帶回台灣後,我剪半截蠟燭放在碟上,點了火看竹燈造型與閃爍光暈,那是一種自然美,當然在觀賞完後,隨手熄滅燭火以策安全。
現代人滿室的電器用品,方便有效率是確定的,但是少了一種古早味與智慧手藝的結合。這些舊物器具從古早年代走來,是前人在文明未完全開展前的手工品,它展示了時代軌跡,不靠電力仍能讓生活方便的巧思,它們的造型是古樸、成熟的。除此而外,搪瓷杯、陶水缸、水泵浦、石磨、大灶、腳踩木槌、黃銅火鍋等等……,都是早年尋常百姓家常見的器物,隨著時代年輪的轉動、電力的充份被利用,上述舊物已經被淘汰殆盡,而只有走入深山、海角、荒村、小鎮才能偶一尋到它們的蹤跡,在我的老屋裡能有幾件這樣的東西,無疑是幸福與滿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