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忻
張鈞誠死去的影子一直纏繞在方維書的腦海。有幾天她夢到張鈞誠被嚴刑拷打,全身是血,又有幾天是忽然間出現幾個戴面具的人,這些人拿著刀片朝著方維書的身上割,一名男子在旁邊念著數字,一群人像似跟著秒針,一秒一割,她衣不蔽體,拼命掙扎,皮膚不時滲血,躲也躲不開。好幾年過去,這兩個夢輪流出現,讓她身心承受著劇烈痛苦。經常,一整天下來,不管她吃下的米飯、喝下的水,滿滿都是血的味道。
鄰居朱太太不忍心看她丈夫死了,三個孩子都還這麼小,每次來她家裡看看,皆會帶煮好的食物過來共享,朱太太也有兩個兒子,跟方維書那兩個兒子年紀相仿,四個孩子便玩在一起,小妹妹即讓她自個兒爬來爬去。
一天,方維書肚子痛得不得了,她不敢去想那是什麼原因。她認為那是她前世所造的孽,她也痛恨上天為何要讓她來到這一世,她有點矛盾,開始埋怨張鈞誠。她在街上隨意亂走、跑步,不小心闖入禁區,昏倒時誤觸了鐵絲刺網,意外遇到守衛王友凱,他曾經是張鈞誠的手下,王友凱扶起她進入保健室休息,還讓軍醫過來看看她,發現她裙下出血,疑似小產。方維書醒來,執意不肯在此休息,趕著回去,且堅持拒絕對方一直要送她回家的好意。王友凱只好送她走出大門,並對方維書說:「夫人,請好好保重。」之後,王友凱有時得空,也會帶些軍糧去探望方維書與孩子。
此刻,張方老太太想起這件往事,回過頭對那一排排的士兵喊了一個人名,「王友凱,謝謝你,」說完便又繼續跟張鈞誠一起走著。王友凱隱隱淡淡,顯著不好意思,張鈞誠轉過頭望了王友凱一眼,像跟方維書說悄悄話似的:「那小子喜歡妳。」方維書笑了,「你別開玩笑了。」
張懷德、張懷堅與張懷靜三兄妹的童年就是在這種孤兒寡母的窘況下渡過。方維書堅強面對毫無怨言,一肩挑起整個家庭的重擔。她將原本不大的房子分租出去,用微薄的收入,養育著他們。
根據軍法局的判決,除了酌留給家屬生活費之外,其他財產一概沒收。原先住的屋子本來也是要充公,幸賴調查人員在搜查過程中覺得張鈞誠是個清官,才未將屋子查封。否則,張家全家必然被掃地出門。
即便如此清苦,方維書仍然十分重視孩子們的教育。幾年其間有人總是不斷對她建議,乾脆把三個孩子送去工廠做工,為了讓三人有學可上,甚至入不敷出,得向朋友們周轉借貸來籌措學費,不管環境如何惡劣,她從未改變想法,必讓孩子們接受完整的學校教育。
三個孩子也相當懂事,體恤方維書。張懷德求學時期,曾面臨多次要準備輟學的命運,只因學費沒著落。上中學的張懷堅曾挨家挨戶送報紙,不管熱夏寒冬,上了小學的張懷靜也曾到豆漿店幫忙磨黃豆、擔任小保母,幫忙看顧小孩。為了償還債務,方維書不得已將連雲街的房子賣了,全家搬到房租低廉的永和。在朋友的幫助之下,方維書於住家附近的郵局找到臨時顧員的工作,賺取微薄薪資,讓生活得以繼續。
於方維書失去丈夫後,每到夜深人靜,她不是沒想過,甚至在唯一的女兒懷靜出事、媳婦病逝,她沒有一天不想,為何不讓她的生命去代替她們?或者現在躺在這張床上既使快死了,卻還在苟延殘喘?
如果!
如果當初一出事,她就帶著三個孩子去跳海,一了百了?如果她沒有三個小孩,或者她會更沒有活下去的動力?如果她不是張鈞誠上校的太太?如果她沒有認識張鈞誠?如果她沒有離開家鄉遵義,是否會加入共產黨?如果她其實比較是馬克思、共產黨的信徒呢?活到一百歲,如果還是沒有想透,豈不是白活了?這難道也是上天要考驗我,方維書的理由嗎?她想。
如果啊如果,我想問,誰來把我的年芳風華還給我?
幾年前,方維書參加國家人權博物館發起的討論會,彼時已經高齡九十五,發起人請她在會議中說幾句話,是大兒子張懷德幫她發的言:
「不是在冰冷的石頭碑上刻下死者的名字,就算是一種紀念。也不是每年舉行什麼儀式,就算是一種追悼。一切補償都是徒具形式。」
「我們要永遠記得,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她也很久沒有想起懷靜了。
讀到了北一女中,好成績的張懷靜將要代表學生會在台上發言。作為母親的方維書與她的兩位哥哥皆是非常引以為榮,也想去聽聽她的演講。就在畢業典禮的前夕,她收到一張紙條,顯然是她的學業表現引發了別人的忌妒。紙條上寫著:「匪徒的女兒憑什麼可以上台演講,妳不配!」
從小到大,方維書一直以來都把兒女保護得很好,絲毫不願意讓這件父親之事影響他們的生活。兩兄弟在年紀比較長時,方維書便說了他們父親發生的遭遇,也請他們對妹妹保守秘密。當懷靜拿著紙條去質問方維書,她才把這件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那個當下,她突然知道父親是那樣子的死去,她的腦子一直出現幾句話:「妳的爸爸包庇匪諜,妳的爸爸被判死刑!」「妳的爸爸包庇匪諜,妳的爸爸被判死刑!」……
張懷靜發癲了,不停大笑,笑到整個人瘋狂衝出門外,就那麼剛好撞上好幾台正要騎過去的自行車,受傷送到醫院,然而到了第二天趁人不注意,張懷靜偷偷拿起醫院的手術刀勁往自己身上刺,因失血過多而死。
每次想到這件事,方維書都會不停的掉眼淚,現在和張鈞誠談到他們的小女兒,心裡依然掛記著她。張鈞誠說:「我曾經在某個地方遇見她,我知道她也跟著上來了,心裡其實也在擔心妳,妳的打擊一定很大。對懷德懷堅他們兩兄弟更是一個完全不能接受的殘酷事實。」一陣風吹過,天空耀閃著死亡的星塵,方維書覺得冷似的把外衣拉得緊緊,張鈞誠邊拉拉她的手,並用關心的語氣問她,「還好嗎?」方維書眼中滿滿的淚水。
方維書牽著張鈞誠走進一家便利商店,兩個人選了一個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來。剛好正是附近小學放學時間,小孩們打打鬧鬧,簡直就是用橫衝直撞的方式進入商店,三四個小孩就佔據了窗前的一排座位,準備吃泡麵,也有小孩邊吃零食邊打電動。走太早的張鈞誠還真沒看過這些新奇的玩意兒,方維書則是微微笑觀張鈞誠的反應。
旁邊位置坐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先生也正在吃泡麵,食了兩口後,便把剩餘吃不完的泡麵用竹筷撈進塑膠袋,也不知那袋子是否乾淨,最後還顫顫巍巍,將湯一併倒進,把袋子繞一圈打個結,放進他那看起來糟透的背包。老先生動作不太靈活,卻清楚有人在偷覷。他開口用山東老調問,「你們從哪裡來的?」起初聽到聲音的人覺得很奇怪,老先生到底是在跟誰說話,難不成頭腦不清,瘋子來的?張鈞誠知道老先生看得見他們,愉悅與他聊起來還不想走,老先生的聲音越來越大聲,令人側目,店員不得不去問老先生,您是在跟誰說話啊?
趁此,方維書趕緊把張鈞誠拉走,她還要帶他去別的地方看看。沒想到老先生跟隨他們走出來,舉起手敬禮,並大聲說著:「師長好!師長再見!」
張鈞誠揮揮手,露出了感動的表情。
「到了。」
原來,方維書是想要帶著張鈞誠來到他們曾經一起住過「幾天」的地方,連雲街,小木房早就拆了,改建鋼筋水泥,一棟棟繁華矗立的高樓大廈。方維書抬頭望見老鄧擔擔麵的招牌,訝異著本是一個小麵攤,什麼時候開了這麼大的店?
張鈞誠有點感嘆地說:「所謂的死亡是什麼?靈魂又是什麼?我們到底又能在這個空間裡留下些什麼?當我被判死刑的那天,我的腦子總是不停的想著那些問題,總是不停的想妳與孩子,特別是妳。作為身經百戰的軍人,死亡於我並不可怕。只是沒有做的事所造成的污衊與毀滅,對個人與家庭,甚至危害整個國家民族,影響真的太大了。」
方維書輕輕閉上雙眼,哼起她來台灣後愛看的歌仔戲調。
「看見我開心嘛?」張鈞誠問她,嚴肅的一張臉下泛著蒼老的笑容。
方維書說:「你來接我,我很開心。快要沒有時間了!我現在想要跟你做一件事。」兩個人擁吻於那條侷促黑黑暗暗的巷子,迷濛的路燈照射,永恆,在歷史的煙與塵中,緩緩流逝。
「最後一站了,」方維書指著門的方向,說:「我就是站在這裡等著你。」
那是一片修整過的綠地公園,優美的景緻,人們舒服愜意,坐在這裡休息,完全無法讓人去知覺這裡曾經是那麼可怕的監獄,曾經發生過那麼恐怖的事。
張鈞誠朝著運屍門走去,默默低頭禱告。
一排一排的士兵再度出現,似乎等待著張鈞誠的歸隊。
「我們該走了。」張鈞誠對方維書說著。
最前排的第一個士兵喊著口令:「起步走!」
士兵們唱起了軍歌,慢慢離開。
一襲輕吹飄然的羽毛在天上飛著,響徹雲霄的歌聲漸近漸遠,與隔天歡慶中秋節的五彩氣球做個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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