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樺
外婆開的藥鋪常是村裡聊天、相互饋贈食物的熱鬧場所,我卻敏感察覺松月姨前來抓藥時、店鋪會瞬間靜默。
我額上冒出青春痘的那年暑假,在藥鋪櫃台看顧外婆熬煮轉大人的湯藥,一位頭戴寬緣藤帽的女人走進,帽沿低垂籠罩眼鼻。
我由朱唇及裝扮揣測對方模樣。帽子下,齊肩鬈髮密雲般飄拂在頸項,書寫病症的長指抹著朱橙色蔻丹,紅點、白手,顏色搭配得宜,誰也不搶誰的戲分。由藤帽、一吋高的包頭跟鞋、不知何種花草氣味的香水,我猜測對方來自城鎮。
外婆以眼暗示我出去,我躲在診間後方的囤貨區窺視。向來在櫃台配藥的外婆特地打開外公診間的門忙進忙出,不斷開藥櫃、包藥,不同於平時輕鬆自在樣。我瞥見外公嘴巴開闔、思索、寫處方,女人點頭不知交代什麼,然後起身離開,像是一場以點頭為終始的看診。
大家稱藤帽女人是「松月伊兜(家)」,我想再細問,便收到眾多白眼及「囝仔人聽無啦」。有次我問外婆「阿姨拿什麼藥」,藥鋪裡看診的婆婆們冷哼,「啥人是你阿姨?」外婆則默默地收拾櫃台上的秤與杵。
之後松月姨又來了幾次,五官照例隱在寬大帽沿後,每回都拎著幾袋藥品離去。某個酷暑下午,我喝著冰麥仔茶、將整袋藥包交給松月姨。「你是頭家娘個查某孫?外孫?」嗓音類似藥壺煮沸時的明亮聲響,叮嚀著女孩子少吃冰,免得身體畏寒。「袂使予生囝仔袋(子宮)冷掉」。這是我步入青春期時,除外婆之外、教導如何保暖下腹的人。母親那時還把我當成小女生。
松月姨的藥包上寫著「生薑黑木耳當歸」,配方與那時我月信來潮、外婆幫忙燉熬的補藥相同。外婆解釋「木耳當歸」音近「望你早歸」,用來調經補血,要以肉質緊實不散的鴨熬煮,湯頭才會清澈,若用肉質較散的雞或豬子排,碎肉濁滓會浮在湯面。
有天我聽到外婆在診間小聲對松月姨說,「想欲生囝仔,袜使啉『望你早歸』,甚補……」生子是喜事,我想像到時對方會送來大盒油飯與雞酒。
很長一段時日松月姨沒有出現,她只出現在村人們的口中,衣著時髦華麗的松月姨在人們口中的代稱是「彼咧查某」,大家經常這麼說,「有查埔人佇『彼咧查某』開個店冤家」。我聽得霧濛濛時,常接獲外婆示意出去的瞪視表情。
某天,外婆房裡傳出回鄉的三表姐的哭泣,長輩們談著三表姐夫與「松月伊兜」的女人過從甚密。三表姐埋怨家裡為何開藥給「松月伊兜」?幫別的女人調血補身,她們就去滋補別的男人。
這幾乎是當時「花系列」電視劇的現實版。三表姐夫像《小叮噹》漫畫中的胖技安,曾教我們大小孩玩撲克牌剪紅點、吹牛,牌技高超,愛玩愛鬧,我腦中浮現塗抹豔紅蔻丹的手在胖技安的圓潤背上游移……
那陣子三表姐經常回來,擰在手心的帕子常擰出水,族中長輩們都是軍師,策劃著感情與財產的攻與守。三表姐怨怪先生及松月姨家的人,託親戚找尋律師及徵信社,心情稍微平穩時則吃齋頌經,想消除業障。
不知何時,三表姐也塗起了鮮紅蒄丹,齊耳直髮燙成外彎,外出時戴上尼龍帽。她說當初戀愛時,三表姐夫曾誇讚鬈髮的她俏麗,戴頂帽子,像極了當紅歌手鳳飛飛。戀愛時對方一句稱讚,她十多年來牢記在心。
那時村上西醫診所一間間開張,外婆擔心三表姐,也憂心藥鋪生意,偶爾抱怨腰痠腿麻、無法曝曬藥材,萌生歇業念頭。又隔幾年,只有鄰居及熟客還來店裡抓藥,藥鋪成了老人喝茶聊天的聚會所。後來外婆關節犯疼,決定收起藥鋪,服用自家研磨的筋骨藥粉時常說,「一世人,毋是呷飯,就是呷藥啊。」外婆搬到鎮上鄰近夜市的小舅家。小舅將一樓成衣店闢出兩坪空間放置藥櫃、杵臼、藥壺及藥罐,我常戲稱這是藥鋪「分店」。店面比原來縮小一半以上,沒有招牌,較貴的藥材如八珍、何首烏等只好堆放臥室。
一日,我去探望外婆時,小舅面露不快。我進到房裡,外婆指了指端坐椅上的陌生婦人,竟是多年未見的松月姨。這才恍然小舅的心情。
「這是你個查某孫?目睭大大粒彼咧?這呢大漢啊。」嗓音依然像藥壺煮沸時的明亮聲。松月姨戴頂藕色毛織帽,指尖依舊是朱橙蔻丹,但唇色換成了略暗的豆沙紅。毛織帽下露出我好奇了多年的長相,是尋常所見的中年婦人。不知介入三表姐生活的女人五官如何?三表姐皈依佛門後,身心與面容表情都寬了些。也許世間的複雜經歷有時是刻刀,在人們的面容及身心劃出印記,有時也許是磨砂紙,磨平了許多粗礫。
松月姨談起這些年一直在找尋外婆的藥鋪,接著絮叨起她的病症,「經血要來毋來,腹肚欲痛,煮一頓飯就大粒汗、細粒汗,攏睏袂去,……」我在一旁愈聽愈熟悉,這與母親更年期時、子宮卵巢老化的症狀一樣。
外婆打開抽屜,遞給松月姨幾盒我母親常服用的「人參歸脾丸」,可以改善更年症狀,排出子宮瘀血。外婆問起店面生意如何?「卡拉OK、KTV一間一間開,攏沒人客啊。」說完,誇讚我外婆命好,兒孫滿堂,結婚生子對她而言已是不可能了。
我不明白松月姨上門時、看到三表姐親族會不會尷尬,那時成年的我歷經了幾段無奈的分離,已非當年不懂事情全貌、只會隨家人謾罵「松月伊兜」的年少時期了。外婆說,三表姐夫後來另找了大陸小姐,原先的女人早已離開了松月姨的店。
好些年後的某日下午,我途經鎮上夜市對面的巷弄,林立著卡啦OK、油壓店、麵攤,忽地瞥見熟悉身影,沒有戴帽,背微駝,手上拎著菜藍彎入窄巷。那是人們口中禁忌且蒙上神祕面紗之地,巷子頭窄尾寬,像一管喇叭,正傳出尾音拖得老長的日本演歌。巷弄裡兩三位中年婦人手搖圓扇,松月姨正彎入一間兩層樓老舊民房,民房一樓的招牌寫著醒目粗紅楷書「松月屋」,窗戶是舊式的十字紋狀,外有舊式雕花鐵窗,二樓前陽台晾晒被單毛巾,門口,一婦人與著汗衫的老伯親密地貼著。
我的胸口被某種心緒壓得很緊,這才恍然松月並非人名,明白了村人八卦時曖昧的表情、與松月姨為何捨近求遠、到鄉下藥鋪抓藥。
我婚後歷經懷孕、流產、不孕,中醫師叮囑多喝當歸補血湯劑時,常想起青春期時那溫亮的叮嚀:「袂使予生囝仔袋冷掉」。
前幾年我去小舅家,又經過那條窄巷附近,巷口竟停了輛搬家卡車,平時冷清的巷裡擠了一些人,店門堆放幾袋垃圾,蒼蠅或飛或停,人們口中的「昔日名店」看來不過是違章建築。喧嘩人聲談論著店面負責人及許多小姐往生了,政府下令拆除。我擠在人群中往窗戶一探,靠近門口的房間擺放約四張行軍椅大小的床,鋪墊著紅花大被。
不久大門處傳來吹哨聲,警察喝令退散、圍起警戒線。兩個工人拿出電鑽,尖銳吱響中,松月屋的長形招牌已卸下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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