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毅
大自然中,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有狂風暴雨,也有和風細雨,這和風細雨雖不及狂風暴雨來得猛烈,卻能潤物無聲,滋養草木。若以文章法度比之天氣變化,其理相通。放眼古今中外,有些作家的文章宛若投槍匕首,直擊要害;有些作家的文章宛若警眾木鐸,振聾發聵;有些作家的文章宛若靜夜鐘聲,發人深思;但還有一些作家的文章,淺淺淡淡,舒舒緩緩,文字流淌間,卻能直抵人的心靈,讓人難以忘懷,汪曾祺老先生就是此中的代表。
閱讀汪曾祺的文章,讀者常有這樣一種感覺: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稚子蒙童,似懂非懂,拖著一把小板凳來到屋簷下坐定,以手支頤,靜靜地聽慈眉善目的鄰家老頭講故事、講春秋、講美食。故事裡的人你或許熟悉或許不熟悉,故事裡的事你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但這並不影響它們帶給你的觸動——那些凡俗裡的人和事隔著山河,隔著歲月,溫暖了當下。
現代人喜歡講「小清新」、「小美好」、「小確幸」,將它們視為一種追求。而這些東西,在汪曾祺筆下都能找到對應的情境。無論小說還是散文,無論寫生活的日常,又或者是寫過去的回憶,汪曾祺把俗世生活、人間煙火寫出了趣味和雅意,留住了人們心裡的小美好。他的筆調頗有其師從文先生的風範,卻又自成體系。
汪曾祺小說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當是《受戒》。小說裡,小和尚明海與農家女小英子之間天真無邪的朦朧愛情打動了很多人。與我們常見的愛情故事不同,《受戒》裡沒有生離死別,沒有悱惻纏綿,有的只是兩個小兒女的日常。作者未曾刻意地鋪墊什麼,而是隨意從容地,隨著情節的推動娓娓道來。有意思的是,雖只是尋常的用筆,我們讀完之後,卻不由得為明海和小英子之間那份純真的感情發出讚歎,甚至滿懷期許。
汪曾祺乾淨、質樸、鮮活且有生命力的語言風格,在《受戒》中展現得淋漓盡致。生在塵世中,寫的是塵俗之事,卻好像生就一雙異常明亮的眸子,讓人情不自禁地為之所吸引。小說中有很多值得玩味的描寫,譬如兩個人一起去爛泥裡「手歪」荸薺,小英子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海的腳,把小和尚的心都攪亂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裡癢癢的。」從善因寺回來的路上,小英子不想明海當沙彌尾也不想他當方丈,明海全都依她。小英子又問他:「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明海先是「嗯」,繼而大聲說:「要!」小兒女的情態,躍然於紙上,讓人不由得會心一笑。
明海和小英子是否有情人終成眷屬,《受戒》的最後沒有給出答案,作者以一段環境描寫結束了小說。也許,未有答案便是最好的答案吧。不然沈從文何以會在《邊城》的結尾寫道:「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金庸又何以會在《雪山飛狐》的最後,以「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歸來和她相會,他這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結束了胡斐與苗人鳳的決戰,也結束了整部小說。這既彰顯了表達的含蓄之美,亦有以懸念對抗現實之意。
除了《受戒》,汪曾祺還寫過許多其他的小說,像《大淖記事》《邂逅》《老魯》《七裡茶坊》等等。這些小說有一個共性,那便是敘述從容,平淡中藏著溫暖。事實上,很多小說寫的都是苦難的時代,若非家裡田地有限,《受戒》裡的明海也不用出家當和尚,但是汪曾祺沒有在作品中「訴苦」,而是通過刻畫兩個小兒女的愛情,給讀者傳遞了人性的真、善以及對生活的熱愛。這樣的人,要麼天性灑脫,心懷慈悲,要麼筆力高超,才情卓然。汪曾祺兩者皆備。
相比於小說,汪曾祺最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其實是他的散文。《人間草木》《人間至味》《浮生雜憶》……他的作品在當下深受人們的追捧。曾有評論家這般評論汪曾祺的作品:「汪曾祺的語言很怪,拆開來每一句都是平平常常的話,放在一起,就有點味道。」想來這一點很多人都深有感觸。我在閱讀汪曾祺的散文時,常常聯想到匠人造物。以屋為例,未曾起屋時,一塊磚就是一塊磚,一粒沙就是一粒沙,但是當它們組合在一起時,卻可以變成一棟美輪美奐的建築。汪曾祺在搭建他的散文屋時,不僅給它外觀,還給了它精神和血肉。
可以看得出來,老先生有著很好的古文功底。他的文章裡,也引古人詩句,也用前人典故,卻鮮少給人以「賣弄」之感,而是渾然天成,出現在它們應當出現的地方和時候。就像《宋朝人的吃喝》一文,明明講的都是些舊時軼聞,經由作者的妥帖處理,落入讀者眼裡,倒似他講的是自家灶廚間的事情一般。可見他從古人那裡學的不是粗淺的表面功夫,而是骨子裡的那種神韻、意境。也正是得益於深厚的古文功底,他寫起文章來才能如名廚炒菜,鹹淡適中,色香味俱佳,讓人筷子提起之後便再也放不下來。
對於汪曾祺來說,草木,美食,瑣事,閑趣,皆可作為寫作的題材,並搭配口語化的描寫,這在同時代的寫作者中是不多見的。同樣是看一座山,品一道菜,做一件小事,有的人看完吃完做完就結束了,汪曾祺則不然,他能洞悉許多「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並將它們付之於文字,以此作為,藝術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的詮釋。比如他寫《故鄉的食物》《故鄉的野菜》,羅列了炒米、焦屑、鴨蛋、鹹菜茨菰湯、薺菜、蔞蒿等多種美食與菜蔬,看似漫不經心地科普與介紹,實際上,美食只是引子,真正深沉且讓人難忘的是一個離家的遊子對於故鄉生活的那份懷戀和祝福。換而言之,汪曾祺以文感人的背後實則是以情動人。
當然,這種情真意切不只體現在對物的描摹上,也貫穿於寫人、敘事的始末。汪曾祺寫過多篇與西南聯大有關的文章,不同於一板一眼的史實寫作,他筆下的那些人和事,個個鮮活有趣,十分立體。在一篇追憶恩師沈從文的文章《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裡,作者記錄了自己1946年因為找不到職業情緒低落時恩師的「開導」——他寫信把我大罵了一頓:「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枝筆,怕什麼!」他在信裡說了一些他剛到北京時的情形。——同時又叫三姐從蘇州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安慰我。
寥寥數語,將一個欣賞弟子、渴望弟子成才、不想他自怨自艾的師者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毫無疑問,汪曾祺是一個對生活觀察入微又「特別上心」的人。因為上心,他才會把這一切都牢牢地記在心裡,才能把這麼多凡俗之事寫得通俗而不庸俗,才能打破散文的傳統格局和時代局限,寫出自己的味道,親切自然,舒展流暢,讓人讀過之後便能記得住。
這樣的一個老頭,雖知他是名家,卻不覺得有隔閡,反而覺得是可親近的。遺憾的是,吾生既晚,不能親聆教誨,只能在文章裡探尋老先生的文風和筆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