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常山
為什麼上次她在診所聽隔壁床的林老先生說他從五十歲洗到現在八十歲了,三十年還是沒有事情?只是浪費時間,一周十二個小時躺在診所的病床上而已。
說實在的,那天她洗完腎回到家,也沒有跟天賜說隔壁床天才老大哥林先生洗腎三十年的事情,這事情沒有什麼好誇口的,只是她倒是從此鬆了一大口氣,原來洗腎不會早死她就放心了,只是她還是留著這心理的一個梗,好三不五時找老伴天賜、女兒美玲和居服員王小姐的麻煩,心情不好她還是會發飆。
洗腎洗到傾家蕩產?這現在醫學這麼進步,聽來也是笑話吧?全民健保後,洗腎只要診所掛號費,健保卡帶著就好了。上次聽隔壁床天才老大哥林先生談起洗腎費用,他說:「醫院做洗腎太好賺了!」
「怎麼說?」她好奇追問。
「像長庚、北醫那一級的,洗一個病人,每一次醫院可以跟健保局請領五千元,我們這種專業的洗腎診所,一次一個病人可以請四千一百元,」讀過書的林先生顯然是包打聽,當然身為資深洗腎病人,他也耳濡目染,多少知道行情。
她於是知道為了掛號費有差,現在物價高漲,很多小診所以前的掛號費一百五十元就很貴了,現在要二百元。
她洗一次腎自費兩百元掛號費,聽說有的洗腎診所還會以小麵包車接送洗腎病人,的確這是一個一本萬利、風險不高的醫療生意。
二百元也是錢,現在菜價貴森森,年前還買不到雞蛋,現在雞蛋不缺貨卻變貴了,現在買菜換天賜去買了,她提不動菜籃了,但是她心知肚明,物價漲了不少,男人不太關心這幾十塊的小錢,但是她一個禮拜洗腎三次掛號費六百元,一個月四個禮拜,也要二千四百元,雖然女兒美玲每個月塞個一萬元說給她看病洗腎用,她知道綽綽有餘,但是二千四百元也是錢,不洗腎多好。
年輕時候在野柳附近的龜吼漁港,做一個漁村的家庭主婦,倒也沒有怎麼煩惱天賜出海捕魚的安危,跟寡居三十多年的婆婆同住,傳統漁婦勤儉但愛碎碎念的婆婆,加上家裏面三個孩子,老大美玲雖然可以幫忙,但是兩個小兒子,漁村重男輕女,她能夠放學回家幫忙看著兩個弟弟志村、志達,已經非常乖了,光是家事做不完都讓她煩死了。
而漁夫的大月或是小月不定,討海人抓到什麼市場上受歡迎的好魚貨或是「大色貨」(雜魚、小魚)都是不一定,賣不掉好價錢家用就緊了,三個孩子一直長大,開銷一直增加,晚年的婆婆一直大病小病不斷,雖然有健保也是一筆開銷,她經常感到未老先衰,體力不濟,煩都煩死了,三餐有什麼菜色上桌,還不是賣不掉的魚自己煎炸,數量再大醃製得鹹鹹的,年輕時候家裡的每道菜沒有不鹹的,要鹹魚才不會臭掉,營養一定不均衡的,蔬菜水果吃得不構,後來她知道了,突然想到美玲告訴她:「媽,你的腎臟不好這麼快就洗腎會不會是我麼們家一直吃太鹹?」
去年女兒無意中這一句話,直指她心裡的疑心病!無疑的,這是原因之一,診所年輕的鄭醫師還解釋更詳細:「歐巴桑,你這腰子喔,除了吃太鹹,時不時亂吃止痛藥更嚴重啊,不是動大手術,傷口太痛的話,止痛藥不要再吃了!」
一下子她心中雪亮,是的,她吃了太多鎮靜止痛的藥片,在醫院急診室看到志村渾身是血,她胸口彷如被扎一刀,急救幾天宣告無救,她當場昏倒也送急診,我的心肝兒啊,你怎麼就這樣走了?我歹命啊,白髮人送黑髮人,她哭啞了嗓子,哭乾了眼淚。
她知道丈夫天賜跟她一樣傷心,可是男人心中傷口再深,也不會說出來,那一輩的男人是這樣的,感情深藏,她知道丈夫是疼愛兒子的。
俗話說養兒防老,她卻兩個兒子養到中年,意外來臨,都沒有了,人生怎麼這麼苦啊!她變得更暴躁,更愛罵人,王小姐前面幾個居服員都是被她罵走的。
她那一輩人,小時候是日本時代的末期,表面上有小學畢業,其實都在躲空襲,根本小學基礎也沒有打好,所以等於不識字,既然她本人就是書念得比較好的女兒美玲說的「功能性文盲」,紙筆在她前面也只會歪七扭八寫自己名字三個字,所以比鄉下人說的「青瞑牛」,她的教育程度實在是跟不上這個社會,以前在龜吼漁村,看到同村潑辣的漁婦,常拉高嗓門口角,她心中常暗罵她們沒有水準,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二十二歲嫁做漁家婦,一個沒有姿色又無娘家豐厚嫁妝的鄉下女子,嫁到天賜家,媒人說天賜有一艘自己的小漁船,也算漁村野柳地區龜吼漁港的小老闆級的中上階層人物,娘家老母則知道她大姊頭愛搶話的脾氣,都說天賜個性溫和,應該會幸福的。
這麼多年來,自己也不識字,無法看報紙消遣時間,每天下午三點,午覺起床,只有習慣性又蹲下來坐小椅子撿晚餐的葉菜,做這樣的家事讓她暫時忘記傷痛。
長期姿勢不良,結果她的下腰開始隱隱作痛,女兒把小矮椅子丟掉,但是她已經開始有腰痠背痛,於是開始自己去附近西藥房買止痛藥,就這樣不知不覺止痛藥吃上癮,原來這就是洗腎的主因。
當初不要搬家到台北來,也許志村不會車禍,志達不會大中風就這樣走了,當初留在野柳多好,她從年輕時候看到那尊鼎鼎大名的「救人英雄林添禎」的銅像,其實就是她隔壁村的人,討海人為了救溺水的野柳遊客,犧牲自己寶貴生命的事情,現在這個社會喔,像天賜說的,這種事情不會再有了,大家都現實得很,漁船現在都是電動化了,救人速度快得很,而海水浴場的救生員也都是只要開放時間,就非常盡責,穿著紅短褲不斷吹哨子緊迫盯人,遊客稍微一越線就被嚴厲阻止,不會再有白白喪命的傻瓜討海人林添禎了。
志村走的那年農曆七月半當天,她眼皮一直跳個不停,志村說一趟車要送到苗栗通霄,快要到台中大甲了,這麼遠啊?她心裡念叨著忍住沒有說出口,就是要兒子專心工作,送貨要緊,畢竟要賺錢啊,不開車賺什麼?
本來她想要回野柳的漁村去拜拜祭拜好兄弟,天賜不理她,小兒子志達開熱炒餐廳,沒有空開車載他回故鄉,女兒有自己的家庭,於是那晚不祥的預感成真,她真的無法接受。
志村走的隔年,真沒有想到,神又帶走她第二個兒子,這次老么志達竟然是大中風,而且急救都來不及。
那晚志達的餐廳生意忙碌極了,年輕時候在餐飲業打工,中年轉作餐廳,神很憐憫,生意不錯,只是有時候她失眠經常起來幫志達開門,迎面就是聞到小兒子身上濃厚的三杯雞的九層塔醬油辣椒的氣味,他是老闆兼大廚,深夜熱炒店喝酒客人的煙塵吆喝氣息彷彿還在他身上,她往往不按念叨著兒子不要店開到那麼晚,十二點就可以收攤吧?志達頂她一句:「消夜人客最多生意不要做了?」
做這種油湯生意就是這樣,好像拿生意去換,大夜班熱氣騰騰的宵夜熱炒食客都是什麼人?也都是像是志達這樣挺著啤酒肚的大肚男?臉紅通通,中央髮線開始稀鬆,未老先衰?
就沒有想到這樣的體型是危險的,最容易中風,否則她一定想盡辦法讓兒子不要幹這一行,一切都太慢了。
二個成年的兒子都只活到四十幾歲就離開了,房子要留給誰呢?天賜那個老古板腦筋不可能傳給不姓林的女婿,雖然現在就剩下唯一的女兒,也半百年紀了,還算有孝心,經常轉兩趟公司,三不五時來娘家看頭看尾,做父母的和事佬,她和天賜,一晃,都八十歲了。
世間就是苦海,診所就在前面了,想到還要躺四個小時才能解脫,她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已經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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