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宇翔
廖偉棠是我的老師,我上他的詩歌課,從來也只在讀詩中、課堂上與他相處,偶爾一起從北藝大下山,走那段長長的,一個人走起來不免孤獨的路。
在上偉棠老師的課之前,馭博就曾對我說,廖偉棠是我們詩寫者的身教,而身教重於任何言教,這點我深感認同。我受益於布羅茨基、木心、坂本龍一,以及所上老師們毅然自持的精神格局,往往,強烈於具體作品。是那些精神格局使我真的能夠相信藝術,理解藝術,是那些精神促使我繼續寫作。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選擇的是詩,如果詩人是一種職業,那麼職業也有其倫理榜樣,這倫理卻並非是單方面教學所能傳達的,唯有靠一個學徒拿出他的自我意識、藝術常識、創作膽識,向那以身作則,恆常不墜的對象,加以觀摩、揣摩、臨摹。
一個詩人如何面對面貌各異的眾多他者?如何不殘忍,不偽裝,不懦弱,不媚俗?如何與自己的文字周折、磨合、妥協?如何在束手無策之中滿懷愛意,又如何在滿懷愛意之中不致崩潰。這些,容我出來指認,偉棠老師惠我同輩良多。以下是我從老師身上自己「詮釋」的一些領悟:
第一,比起板起死面孔的「文以載道」,我們詩人更加主張的是(我往往心動於,偉棠老師常說,「我們詩人」),不懼於在文字中涉險,這種涉險必須斬釘截鐵地指出「道以外」的事物核心,遠離一切的集體無意識、語言慣性,或作秀性質的內心表演。
第二,詩人公然與命運對話,因為文明的要義就是不要降低精神運作的水平,以及它看待問題的層次。儘管詩人的聲音是雄辯的,也絕非是滴水不漏的,詩人的表達永遠具有半敞開性、悖論性、不確定性,因為詩人永遠相信「非寫不知」,而寫作,亦只是向更多未知來「敲門」。我們詩人,展現的是敲門聲,是敲門聲的表情,而不是站在門外大聲疾呼嚷嚷爾爾。
第三,詩人若有大格局,他的著眼之處也必須是「微物」。我們必須意識清晰地,珍惜這個廢墟般的世界。人,如今只能用廢墟中找到的碎玻璃,來聚合一點點光亮,用無意義來重建意義的可能性(而不是意義本身),用嘲諷、抵抗、陰影,來表達真切的愛。若能如此,大格局也是假以真性情,而不是虛張聲勢的空集合;大格局也是顯微後的核聚變,而不是廣角鏡頭下的「浪漫凝視」。
義大利科學傳播學者Bucchi就曾談過一個概念叫做「邊界物件」(boundary object),意思是,在不同的語意世界中我們總會共同擁有一些資產,也許不同語意世界的人對這資產的界定各自不同,但都會對它建構出自己的意義並同時作為與其他世界溝通的基礎。例如「基因」這個科學邊界物件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在生物科學實驗室、新聞媒體、商業組織、一般民眾生活等,大家都可以用「基因」這個詞來描述一些事物,意義或許稍有不同,卻開啟了大家與科學世界溝通的可能。
詩人也是如此嗎?我相信詩人也是如此。
「成為一個人已不足夠,我要成為所有時間所有空間裡的所有人。」然而說出這句話的蘭波最終斷然放棄文學,死於孤獨的沙漠。
我們看馬拉美的十四行詩〈愛倫坡之墓〉,將那位總想「把更純粹的意義賦予部族的文字」的詩人坡,比喻為「天使」。然而,坡對英語的大膽使用與詩體的特異形式,卻導致了他在美國詩歌史上被邊緣化,被「文學的政治」所誤解、壓迫、解離。
如此種種,只因為,藝術家本來就不屬於任何人,甚至不屬於自己。藝術家只屬於萬物的邊界,意義的邊界,語言的邊界。詩人正是如此,詩人就是。
雖然如此,雖然就是,我仍然願意和詩人們一起走完這段,長長的,一個人走起來不免孤獨的路。這與古人無關,與來者無關;與教育者無關,與受教者也無關。這是我耳清目明,意識清晰,自己的選擇。
生命正如寫作,同樣非寫不知,同樣一生一次,我自願向更多未知,以及更多未來敲門。
(本專欄作者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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