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羊
輕輕掀起門簾,在昏黃的燈光下空氣彷彿帶著陳舊的味道,緊緊包在外套裡睡著的爸雙眼緊閉著,我試著輕輕喚了聲,他彷彿略有察覺,口中輕聲咕噥了幾聲,但滿是皺紋的乾瘦臉上凹陷的雙眼依舊緊閉著,似乎沒有察覺我正在喚他。轉身走去廚房問了正在收拾碗筷的媽,問了下才知道爸吃了點晚飯才剛回去房間躺著,近半年來爸的耳背越來越嚴重,在他旁邊說話都得大聲用喊的才聽得到。回到臥房,嘗試著伸手輕握著他的手臂試圖喚醒他,隔著材質粗糙的外套仍然可以感受的到手臂的瘦弱,記憶中原本一直是黝黑粗壯的臂膀,如今只剩下一層乾枯皺摺的皮膚包覆著鬆脆的骨頭。
半年前爸的身體突然急遽的走下坡,原本只是偶爾會喊說脊椎痛,但身邊聽過的一些街坊鄰人的案例,清一色都是動刀後就不良於行,只能躺在床上一年拖過一年痛苦的度過餘生。爸原本也沒打算開刀治療,但再也忍受不住日益強烈的疼痛,在痛不欲生的時候只能拚個一把。術後狀況有好轉一陣子,雖然還是會隱隱作痛,但還在可以忍受的程度,以為終於可以安心鬆一口氣了,卻在這二個月內開始急遽惡化,脊椎上的痛苦逐日增加,到現在幾乎大半時間只能臥躺在床,身體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日益消瘦。
他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固執、急躁,堅持己見不不進別人意見,他對小孩的管教模式只有打罵斥責,小時候不懂直到我長大後才了解,他一輩子的心思精力都用來賺錢養家了,他從小受到這種管教方式,他也只知道這種管教方式,但大哥跟他早已是多年不說話的狀況了,直到現在!我不怪他,他日復一日早被生活重擔壓的喘不過氣,幼年失恃祖父又貪酒好賭,將家傳好幾分的田地輸在賭桌上,小學畢業後就得離家背井到處打工,因為窮,熬到年過四旬才敢結婚,連婚房都是暫借友人家的舊豬圈,婚後有四個娃嗷嗷待哺,又要借錢買地蓋房、供養父母(繼母)、生活開支、小孩學費,都要靠他一個人每天早出晚歸,出賣勞力支撐全家經濟。家裡窮,小時候最不喜歡的事,就是拿著學校繳費單回家遞給媽時,見到她臉上的為難的神色,因為她晚上又要去敲開鄰居家的門,忍受鄰居大媽的冷言冷語,低聲下氣卑微的開口借錢。因為這樣,所以非必要的開支,如小學跟中學的畢業旅行,我都會跟老師說沒興趣不想參加……雖然,其實我很想去!
他沒有多高的學歷也沒有本錢做生意,家中的負累也不允許他放手一搏,為了有穩定的收入,他只能到處租芒果園學著當果農,在農閒時間不管是海邊蓋堤防,或是山裡要蓋擋土牆,只要是哪個工地缺人手要工人,都會有他的身影。別的小孩對暑假是萬分雀躍期待,我打小有記憶以來就對暑假深惡痛絕。因為只要是芒果收穫季節一到,有二個月時間真的是從早忙到晚,早上6點天還沒全亮就要出門,盛產期間一天可以收穫2千多斤芒果,這些收穫都是一簍簍用肩膀從果園裡背出來,麻繩在肩膀上勒出的印痕,是整個夏天不曾消失的印記。芒果成熟後如果當天沒有摘下,等到隔天就容易過熟,熟透的果實太軟並不好包裝販賣,只能打入次級品,送工廠打果汁或曬成芒果乾,價值只剩不到一成,所以都要盡量採收完當天的份額,每天忙到晚上才能休息。
家裡買不起小貨車爸也不會開車,於是他就請店家改造摩托車,在後座焊了個几字型的車架,這樣就可以承載三大簍的芒果,在收成季節他每天需要來回果園跟家裡十來趟,有回跟爸分別各騎一輛機車載運芒果趕回家的路上,爸的車因載太多芒果重心不穩,在等紅綠燈的時候略一恍神車便倒下,在我還在擔心他有沒有受傷時,只見他一咕嚕爬起後氣急敗壞,就對車子一陣踢打,當時我嚇得目瞪口呆,那時候不懂,只覺得車子又沒有做錯,不懂這是在氣自己對生活的無能為力。
芒果採收期間需要很多人力,因此對家裡的小孩來說是沒有暑假可言,不管是採收、運送還是分檢、包裝,總會有個位置留給你。當時是姊姊們談戀愛交男朋友的時節,其他家人怎麼想我不知道,但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很開心的事,這些可能的姊夫們,因為心疼自己女朋友,在收成季節都會主動來幫忙,減輕了全家人的負擔,望著他們收工後步履蹣跚疲憊的身影,不管他們最後跟我姊有沒有結果,除了感謝他們跟怪我媽為啥不多生幾個姊姊之外,也暗暗在心中告誡自己,以後絕對不能找家裡務農的女朋友!
小時候對爸印象最深的回憶,還記得那年大概才五歲,家中的床還是可以睡七八個人的大通鋪,我睡覺時可以緊挨著爸,當時每天晚上九點左右就會被媽驅趕上床睡覺,我在爸的陪伴下通常很快就可以安心熟睡,有天到了睡覺時間爸還沒回到家,媽說爸去廟口找朋友聊天要我先睡,我趁著媽背對著我在昏黃的燈光下修補衣服,沒有注意到我的動靜就偷偷下了床溜出門,想著自己記得去廟口的路,小小的身影走在夜色的小路上中,黯淡的水銀燈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好像總有什麼躲在黑暗中對著我竊竊私語,我只能假裝不在意踩著腳下忽前忽後的影子,走了半里的夜路,找到在廟口跟人聊天的爸,一路牽著他的手帶他回家,在被窩中抱著他粗壯結實的臂膀,安心的睡著了!
爸察覺到有人握著他的手臂,費力的睜開渾濁的雙眼,嘴唇顫顫微微問我怎麼回來了,我稍微提高音量要他多吃點、多休息,身體才能快點好!他虛弱的聲音平靜的說,已經90多歲他知道好不了了,我竟然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開著車在回去的路上,眼淚不知不覺中模糊了視線,舉起袖子擦乾眼淚,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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