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赫
有了孩子以後,我將父母接來與我們一起同住。有他們幫忙帶著孩子,我與妻子可以正常上班。父親一進門,打量著自己裝修的這套房子,小心翼翼地套上了腳套。我說:「爸,這是自己的家,不需要這麼複雜,穿著鞋子又沒事。」父親擺了擺手:「這樣也方便,你看打掃得這麼乾淨,踩上幾個髒腳印,多難看啊。」我沒有再說話,心中卻生出一絲酸楚,如同五味之中,有一味突然上湧,那一瞬間的揪心,實在難受。
這套房子是為我結婚而買的。我從部隊退伍以後,父親就開始著手買房,因為在鄉村裡,想要結婚就得相親,想要相親就得有房,這些前提條件缺一不可。農家人的年月裡,都是靠著一畝三分地生活,而一套房動輒幾十萬,於父親來說,像一座大山,可他又必須把自己當做愚公。
借遍了能借的親戚後,加上從牙縫裡攢出的錢,父親終於湊夠了一套房子。我於心不忍地告知父親:「爸,你就付個首期吧,可以分期,其他的讓我慢慢還。」父親堅定地說道:「不,你還年輕,爸不想讓你當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房奴,你有前面的大路要走,爸給你把根基鋪好。」買了房之後,父親幹活更加賣力了,除了在田地裡埋頭的汗水,農閒時他又去了村裡的建築隊打工,一刻也不舍得閑著。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能早還完別人的錢,心裡就早踏實一會。」他的大半生都不愛欠人情,兒時家中無米下鍋,母親讓他去鄰居家借點,他在門外徘徊了許久,終究還是空手回家。我不敢想像,他為給我買房借錢時,用掉了多少勇氣,甚至是尊嚴。
週六日我與妻子都不上班,父親每到週五等我們下班後,就騎著車趕回老家。我問父親:「爸,週末你就在這裡轉轉,休息休息多好啊,為什麼非得騎四五十公里回老家不可啊。」父親擠出一絲笑容:「爸就當鍛煉身體了,老家有囤著的糧食,我不放心。還有那些田也得打藥、澆地,我得趁著你們不上班,回去把活幹了。等週一,我大早晨就趕回來看孩子,肯定不會耽誤你們上班的。」父親說這話時,如同一個犯錯的孩子,他想極力解釋的,大概是那篇土地上的熱量,似火般滾燙。而我想留住的,是他尚算強健的身體,與越來越好的生活。在以後的幾年中,每個週末父親都會趕回老家,風霜雪雨不曾中斷過一次。每次回來,他都會給小孫子講述老家的麥香,槐花,榆錢,香椿等等。不過他總是省略過汗水灌溉的過程,將沉甸甸的果實描述了出來。
兒子三歲的時候,一個盛夏的週末。他忽然趴在我的耳邊說道:「爸爸,這個週末我想回趟老家,去爺爺的田裡看一下。」我摸了摸他的頭:「地裡可曬了,還有各種蚊蟲,你不怕嗎?」兒子篤定地表示沒事。我們開車一小時後,回到了老家,上一次回來還是過年的時候。冰雪換成了烈日,豆大的汗珠證明著時光的輪轉。
家裡大門緊閉,我一想父親肯定又在田裡。領著兒子,我們大步地奔向了去田裡的路。眼前一切那麼熟悉,像是倒回了童年時光。遠遠地我就看到了:父親躬著身子正在田裡除草,日頭正盛,汗滴禾下土。父親看到了我和兒子先是一怔,隨後擺擺手錶示除完最後一壟就回家,讓我倆在樹蔭下等著。
我望著父親那開始佝僂的背影,無限地傷感湧上心頭。我默默地走到了他的身後,學著他的樣子拔起草來。拔了一會,我一回頭,兒子不知什麼時候,也跑到了我的身後,學著我的樣子拔起草來。我趕忙挺直了一些,好用自己的身軀給他擋住毒辣的日頭。兒子拍了拍我,往前一指:「爸,你看爺爺。」我順著他的方向看去:原來父親也在努力地挺直身軀,想為我遮擋烈日,只是他的個頭越來越矮了,再也擋不住我。
許多年後,我在夢裡經常想起那個炎炎的夏日:土地生煙,汗水不止,兩代人都在用父親的名義,撐起一片天來。而我也明白一種含義:每一個躬身都是父親,而他們昂起首來,就是我們的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