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令
第一次上香水調香課是在一處私人花園,老師以《夜裡的花香》一書,為激發靈感的文本;故事中的女主角同意被關在博物館一晚,且在過程中,串連起無數虛實的時空跳接。我以為的調香課應該很化學,沒想到會是這麼感性的出發點。
從臺北出發,前往新竹的上課地點。原本是雨天中的盆地,一路往南,變成有雲,最後出了新竹高鐵站,竟是晴天。在乘車過程中,我的心情,原本懷抱有雨的情緒,直到看著新竹的太陽,納悶到底該不該高興起來,都因思考久了而覺得太遲。
走到上課的地方,確實也遲到一下。因為逆風又徒步,一路擔憂腳程不夠快,終於望見上課的建築物,才逐漸放心到能夠平靜下來,儘管坐定後,還是喘著的身體,我不好意思地看著老師,課程已經開始。
老師正說到氣味釋放的速度感,接收的快慢依序是果香、花香、木香。然而,跟創作很類似的部分,是嗅聞的心理時間,與實際經過的現實時間,其實並不完全相同。進入文本的討論時,聊到被關一晚的女主角;老師問每個人,如果是你,會想被關在哪裡一晚?哪座城市、怎樣的博物館?
不知為何,我第一個想到觀霧。觀霧位於竹苗交界處,屬於雪霸國家公園管理處的其中一個外站。《夜裡的花香》中,女主角是自主同意的狀態下,前往那座城市,並被關上一晚。我也是直覺就想到,如果能選,我願意被關在觀霧的山椒魚生態中心一晚。原因純粹是我想到自己在眾人蜂擁去跨年的時候,面對一年的最後一天,想要在哪裡度過最後一晚,且隔天的新年第一天,要在哪裡醒來、身邊有誰、眼前看著是怎樣的風景等等,我所能想到最好的畫面,就是觀霧的景色。
如果我被關在觀霧一晚,我會在平常的午夜時分睡去,在清晨被人搖醒,招呼著去看日出。我會跟一群旅行團的人,擠在雲霧步道的觀景台前,一同乾望著雲海。當看不見的日頭逐漸照亮雲層,直到山色從靛藍轉成橘彩,我拉直的脖子或雙眼,都等不到曙光,直到最後腰痠到必須蹲下來,改成欣賞起眼前人群的後腳,我也許會想著,啊多熟悉到似曾相識的畫面,讓我想唱國歌——
等待曙光的人群聲,將會被雲霧帶的針葉樹種吸音到近乎模糊,而我會看著眼前的情境,在腦中迴盪著國歌,因為那麼多人的後腳跟,就像國高中時的早晨,久站在司令台下乾等,等全校集合、朝會開始的那種嘈雜與焦躁。
眼前的場景轉變成等待迎接新年,且所有人會空等到七點過後,沒有任何一道曙光,天也早已全亮,那時,許多冠羽畫眉會在櫻花樹枝上,倒掛著吸花蜜。既然鳥都來吃早餐了,我當然也離開觀景平臺,回到步道之外,供應吃早餐的地方。
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我在調香課上寫下的場景,希望是觀霧的這個心願,居然真的實現。
我在課堂分享,想被關在山上一晚的原因;一是因為知道物資載送上山不易,人造物稀少,沒有太多不必要的資訊干擾。二是,若要抵達觀霧,必須挺過乘車中頻繁左彎右繞的反胃暈眩。通常,撐著全身的不適,成功前往觀霧後,一下車也沒辦法生龍活虎,在適應高山環境之前,至少會安靜一段時間。此外,山上的人,絕對比山下少;人少,且彼此都有更緊湊或更短暫的行程,無論如何交集或相處,一切都會導向珍惜任何來到眼前的。那時候的人內外的狀態,都不會太過計較。
不計較的好處是什麼呢?是連跟自己也不會計較太多,譬如我總是一上山就睡覺,儘管最初被提醒可以帶工作上山去,但真的經歷幾次短暫上山下山的體驗後,我終於認清,上山就是好好吃飯睡覺,因為在山下完全做不到。如果連在山上也做不到願意好好吃飯睡覺,那就真的太奢侈浪費。
我想像著,如果要調出一款香水,我希望這香氣的時間感,給人一種清晨時分,只會聽到遠遠的些許人聲,以及很多樣的鳥鳴,不時會有一些很快就開過去的車聲。尤其給予聞香人嗅聞的情緒,是緩慢、沒有明確流逝感,就像觀霧一樣。
當人在雲霧飄渺中,總是不容易知道時間多早或多晚,除了體感都是冷,沒有明顯的天氣變化,只覺得一切都因霧氣而逐漸模糊不清。
我想起每次在觀霧的感受,都是不顯的同時又顯現;霧散去時,一切還原,又要花時間習慣或辨認眼前所有的任何。這份無常,總提醒我保持耐心,開放接受霧的來去,當世界在霧跟物之間幻化不已的時候,等待是唯一的態度。山上常有各種無法想像的突發狀況,霧就是一種提醒:不管面對什麼,都不要太快下定論。
譬如我曾在山上散步,在路邊的落葉堆上,忽然看見一坨不明灰色細毛,大腦很快判斷這應該是沒有長大的幼雛,掉落巢外,有可能被車壓過。但當我真的蹲下細看,才發現這其實是貓頭鷹沒有消化完、吐出來的食繭,灰色細毛也許是黑腹絨鼠或臺灣森鼠,還看得出幾根凹折的黑色長鬍鬚,及牙齒指甲之類的蛋白質碎片。觀察生態的情緒,從原本的不忍、害怕,轉變為欣喜、驚奇,第一次看到食繭的不可思議,嘖嘖稱奇貓頭鷹跟貓一樣會吐毛球那般可愛。
然而,該如何訓練在山上的情感,能夠變成像霧一般的虛無飄渺呢?我想透過香水去捕捉,但很快就發現自己的嗅覺記憶中,沒有那種空氣感般、沉默到極致的乾燥,不會太突出,又能成為無聲覆蓋一切的霧氣。那會是一種什麼味道的存在?我想像不出來,只好往記憶中尋找,各種打開冷凍庫時的氣味去想像;不管怎麼瘋狂想像,也無法描述貼近霧的味道。
老師似乎知道這部分的暖身需求,早已準備好一款香水,讓每個人都試著反覆嗅聞,練習拆解。我一聞,心想,為什麼我要自己調?眼前的這款香就很貼近我對於觀霧氣味的體感。那是一種彷彿身處玻璃杯中、冰冷透光、睡美人般的永夜,因為觀霧時常讓我極度好眠,但在山上恣意沉睡,卻像是幽微的詛咒,而這款香暗藏生之慾望,彷彿提醒著身體快點醒來,召喚生命氣息再次流動。使我想到睡美人的國度,在詛咒解除瞬間,全體的人醒來前夕那種寂靜無聲。
當我真的上山,在觀霧跨年的那一晚,確實徹底經驗到那份幽長、綿延的感受,就是觀星活動。所有參加觀星的人在室內解說結束後,集合在觀霧山椒魚生態中心前,周身全黑,有帶手電筒、頭燈,或是手機發光的,都被要求全部暗掉。我們在寂靜中仰望天空。
天空因為雲霧而星光不顯,身邊竟還有人說看到流星。能見度太差,我們改去直升機停機坪,碰碰運氣。聽說那個上坡處的一小塊水泥平台,就是專門讓直升機運送物資時使用。
停機坪沒有更接近天空,雲持續來去,一下認出冬季大三角,一下又只看得出剩下木星或天狼星。從形狀找出獵戶座或金牛座,雲來了就低頭休息。
等雲散的空檔,居然看到一隻冬季時才會出現的神木螢。不只觀星,還觀到螢火蟲,實屬幸運。活動結束後,回到館內的大廳解散。原本覺得雲很煩,一下出現一下消失,星星也需要一直重新辨識、拼湊,但仔細想想,覺得身在觀霧的自己或也是一樣的狀態,一直在室內室外來來去去,室內待熱待久,就想去外面走走,一到戶外,身體很快冷下來,又走不久,就想回到室內重溫火鍋或高粱。也許就是這份來來去去,才不斷創造出屬於山的悠長與綿延,而我一直沒有在調香課上想通這個道理——
老師聊到,有些人會習慣在睡前穿香水;亦即,有專門用來進入睡眠的香水,問我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聽,不可思議,頻頻搖頭,說我現在才知道。
回想在山上睡覺的時候,也沒有聞著什麼東西入睡,且平時在山下的城市裡,沒有「穿」任何物體入睡的習慣,即便是肉眼看不見的香氣,都沒有類似的念頭或需求。聽完調香技巧後,還是決定依照自己喜歡的氣味去調配,最後選了馬告、甜橙、癒創木、紫藤、西印度檀香、蛇麻草、綠茶、快樂鼠尾草。
我無法準確形容那氣味,但如果能描述,我想呈現的氣味變化曲線,就是我在觀霧度過此生第一次在山上跨年的感覺——從一開始上升到一個高度後,不著邊際地沉睡,醒來便進入寒夜到戶外觀星,而星光被雲層隱去的隔天,與人群擁擠著搶看沒有曙光的日出,卻還是酸酸甜甜記得這一切的過程。
老師聞過大家的作品,最後,課程在分享各自的作品後結束。
帶著自己的香水回家,陳放一段時間,學著在日常需要的場合中「穿香水」;有時,也會在睡前試著「穿上」香水後睡覺,沒有特別感受,只純粹體驗;有時,就是想念觀霧,或想念山上,也會在洗澡前後使用。
調香課結束許久,直到年底的最後一天,當我確實真的前往觀霧,度過跨年夜,也追隨人群去看了了隔天沒有曙光的新年日出。然而,我沒有帶香水上山,也沒有帶回更多新的氣味記憶下山,但我記得在山上看了許多落葉與枯枝,於是返家後,我直覺在香水作品裡,追加數滴廣藿香,讓整體聞起來更沉穩,更深邃好眠;彷彿沒有曙光的日出,也不會影響我久違地想合唱國歌的興致。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