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瑜
詩無限可能。讓抽象的想法成真,面對創作過程未知的風險和不確定性,我覺得詩是要讓人相信,語言還有更多神奇。
近年發表的詩,有一部分,帶有跨界特質,譬如〈模糊式告白〉是詩和符號學,組詩〈愛的24則運算〉是詩和數學,〈手指跳房子∕finger hopscotch〉和〈迷些路〉是詩與遊戲,〈雨不停〉是詩和圖像,〈默劇演員的內心獨白〉是詩和戲劇……。
創作的過程,就是和「語字」的即興排練,「語字」從平面立體了起來,或走或跑,有了人格和個性,在詩架出來的虛擬空間,我和它們交談、拋接、擁抱、拉扯,相愛相親。
在現實生活裡,我們有各種責任和任務,很多時刻必須有所隱藏、隱瞞、忍耐、屈就。雖然「我」是一直存在的,在生活在工作在吃喝在行走,但「自我」經常是遺失的,很多時候我們甚至無法和自己對話,失去了求真的能力。寫詩並非企圖在世界之中務實,它是務虛的,所以詩也就毋須為了務實的目的,去扭曲或改變它的性質,詩裡的空間是一種純粹的空間,在這裡,自我得以舒展、擴大。
我覺得「創作」和我們所面對的真實世界是有關係的,和環境、和現實中的發生是有關係的,這樣的想法,來自於在臺北藝術大學念書時所感受到的氛圍。那段時間是我寫詩的最初,對創作這件事的感受,是從那時候開始慢慢地生長。校園裡隨處可見裝置藝術和雕塑作品,每天下課吃完晚餐,又回系館,繼續排練到半夜。
在那樣的氛圍中,覺得藝術可以發生在每一天、可以發生在時時刻刻、發生在眼前,而「創作」的實際行為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在排練教室或者每一個可以表達的時候,表現自我的獨特。
我感覺創作是,不需要刻意去隔絕真實的世界,是要在這個世界懵懵向前運作的同時,去獨立出一個感覺敏銳的自我,活化這個自我,讓這個自我不斷的去辨別、去感覺、去回應、去發明、去追逐。
詩也像(戲劇、電影、美術、音樂等)其他藝術形式一樣,可以對我們的每一天發生作用和影響力,藉著語字,變化閱讀者的心智。
讀一首詩的時候,詩裡的情境、意境可以把我們從此時此地,帶到他方,字裡行間擁有的能量,可以改變人心、影響現實。
從過去到現在,如果問我,詩的必要條件是什麼?只能回答一個答案的話,我會說,詩需要動人,這種動人不僅僅是指情緒的動人,一首有能量的詩可以推動閱讀者原有的、固著的想法,讓固定的思考方式再次流動,鈍化的感覺新鮮銳利。
我在二十歲左右注意到詩這個創作形式,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寫詩,那時吸引我的,是詩呈現出來的,一種俐落又有力氣的表達。
現在,如果問我詩是什麼,我想詩是美好的詭計,被喜愛的陰謀,有意義的遊戲,魯莽的精緻語言,具有力量具有動機的情境布置,和世界和外界無盡呼應的自我,一種想像的歷程,一種清醒和反作用力。
當我們書寫的時候,我們用文字去進行塑造、宣言、主張、展演、渲染、刺探、偽裝、遊戲或彈奏……。
雖然寫這些詩的過程靜謐,我留意到我的某些詩作,在Instagram或臉書特別會看到閱讀者分享這些詩,這樣的詩,是我的整體的一部分;我的另一部分辯證性質或實驗性或沉靜的詩,它們對我的意義也是等重的。
詩有一些大的構成質素:題材、語言技巧、意象、音樂性、創意、敘述口吻……等,如果看過一個作者的全部作品,可以看出不同作品之間,質素的變化。
有一件事讓我覺得有趣,二十多歲時獲得某個文學獎,要交得獎感言時,編輯並未說明感言是否需要標題,所以我沒有下標。得獎感言刊出,我才發現這僅僅數百字的短文,被冠上一個(我沒見過的)標題叫做「我會寫詩」。
我會寫詩,我會塗抹,我會攀登並墜落,前往並錯過,表達然後失誤,消失之後再現……。如果早知道會被冠上一個這樣的標題,我一定會自己下標的。
我並不是從小就是一個熱愛創作的人,小時候只是喜歡寫信,因為經常搬家、轉學,和以前同學往覆信件累積起來有很多。
開始寫詩,是因為生命遇到了很艱難的時候,如果母親沒有病、家沒有遭逢變故,我應該還是自得無憂的生活著。
後來,雖然已經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候,在那幾年獲得詩這種表達方式,卻一直陪我到現在。
詩是對尋常、通用的文字方式和思維方式提出反思叛逆。
「詩」這種創作形式的出現和存在,是合理的必然的。
而詩的創作者,在詩裡發明的邏輯,經常無理而妙。
文字不會放映實際的影像、不會帶來真實的色彩和視覺、不會播放具體聲音、無法讓我們聽到音樂、無法給閱讀者一個擁抱所具有的真實溫度。不過文字帶來想像,透過閱讀文字,我們獲得想像的材料,每個人的閱讀感受不同,所獲得的用來建築想像的材料也不一樣,透過閱讀文字產生的想像,閱讀者腦中看到圖像、聽到聲響、感受到溫度。因為文字不具現,所以更是無限的。
我特別喜歡看一些前衛、尖端的MV,歌曲的MV是文字(歌詞)、音樂(旋律)、影像(情節)多種創作形式的結合。把一首MV裡的不同創作形式區分開來、獨立解讀,或者合起來綜合觀看,會有不同的感受。
註:本文結合了兩篇文章的觀點,原文〈詩的模糊式告白〉刊載於《文訊》雜誌「我們的文學夢」專欄,以及〈言之有霧〉一文刊載於詩集《模糊式告白》附錄。本文結合了兩篇文章,並經過作者的改寫、增刪與重編。
你是我最斑斕的幻覺
1
地球是宇宙的心臟,我們是在宇宙的心中走動的一些人。
2
我搬來椅子坐在舞臺中央,幕啟燈亮,戲劇開始了。
我走下舞臺,因為這是一齣關於椅子的戲劇。
3
颱風過後,只有扶桑花能維持原本的模樣、沒有損傷,可我也喜歡牽牛花在陽光裡自我毀壞的樣子。
4
坐在「今天」右手邊的「昨天」,和坐在「今天」左手邊的「明天」,你們好嗎?
今天正要開始。
5
坐在「秋天」右手邊的「夏天」,和坐在「秋天」左手邊的「冬天」,你們好嗎?
世界鋪好了滿滿落葉的地毯,盛大歡送秋天離開。
6
我曾見過的,驕傲的花、遲疑的草葉、鏤空的海、印象派的天空,都存在我心中,那不是幻覺。
7
食夢貘瘦了。城裡的人們最近缺乏盼望,因為受到太多隨機殺人事件的驚嚇,暫時喪失想像力,所以近日沒有產生任何豐腴肥美的夢。
8
獨角獸胖了,胖得無法再載任何人去遨遊天際。自從不再以神話的形象出現,牠的命運就淪為和其他普通動物一樣了,目前被關在市立動物園,企鵝的左邊、北極熊的右邊。
9
煩躁的午後,發現胸口露出一個線頭,一截截拉出線頭,發現是纏繞成毛線團的心,正在脫落。
10
有人來回拉鋸語言使之呈現不確定的意義像那個每晚在屋頂上拉鋸琴弓來回削薄月光的小提琴手。
11
詩崩潰了,字都解散成零星的碎碎的筆畫,意義消失了,所有的橫、豎、點、撇、捺、鉤……,從未如此輕鬆的躺在沙灘上曬太陽。
12
你是我最斑斕的幻覺。
13
風箏的夢想不是飛翔,在每一次飛起時它夢想著墜落。
14
世界上最美的花,是黑白的。我會找到這樣的花送給你。
《模糊式告白》封面
默劇演員的內心獨白
那邊那位發呆的先生
棕櫚色的時間經過你的時候走得較快這邊這位
嘴角種植罌粟花的女士你昨晚的夢境落英繽紛花瓣的雨
逸出夢的邊界落在今天我的腳邊
燈光師麻煩給我彷彿前途燦爛的那種光
此時此地現在就是現在劇場角落徘徊的螞蟻
正努力搬運他的怯懦高舉
他的怯懦
一些人也成群結隊在神的眼角餘光裡走來走去彷彿節慶
音響裡流瀉出的怎麼不是音樂是對白
形容詞主詞動詞副詞從喇叭裡飛
散出來(本來屬於我後來被奪走的臺詞?)
謝謝你們來到觀眾席目不轉睛全體注視我
我擁有這麼多凝視不可思議的富有抱歉道具師
你相當體面可惜你只擁有後臺的一小片黑暗而且我不願意和你交換
我的白色手套可以做出心的跳躍也可以做出
白鴿飛翔我手裡的柺杖只需要一個支點就可以
舉起地球
布景上的時鐘是全世界僅有的
它刻畫了25個小時
在這舞臺我的一天比其他人漫長一點但也相對的落後了一些
演出開始時請關閉您的手機手指耳朵嘴巴和驚訝的樣子
把鑲有金邊的話語收起來
另一些作為火種的話語妥善地熄滅
把此刻淪陷的和飄浮飛升在交談疆界的話語集合起來
關進演員休息室
等演出結束再
釋放它們
用其中的一些話語鑽木取火
用另一些話語去除鐵鏽和
提煉鋼鐵
我將不會對你們提出問題但我會演出一些困境
我不會回答你們的問題但我會交出
一個鐵罐的沉默
沒有保存期限的沉默一無所有又
包含所有那就是答案
演出即將開始今天和我演對手戲的是
一隻反嘴鷸
今天的舞臺是鋼琴的黑白鍵向左右鋪展開來
今天的中場休息是給予黑暗讓我們暗中彼此檢查確認
確認你的手指耳朵嘴巴都到場了
他的臉頰左手肩膀帽子和鬍子都來了
演出即將開始快要開始了現在就是
現在開始
林婉瑜簡介
臺中人,戲劇系畢業。
著有詩集:《愛的24則運算》,《那些閃電指向你》,《可能的花蜜》,《模糊式告白》,《剛剛發生的事》;文集《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
主編《回家--顧城精選詩集》(合編)、《2022臺灣詩選》。
2015年開始,也發表流行音樂歌詞。曾經幫孫盛希、蔣卓嘉、李宣榕、徐靖玟、黃綺珊(小霞)……等歌手寫詞,公開發行。
林婉瑜的詩曾被譜曲為流行音樂、合唱重唱、藝術歌曲;〈午後書店告白〉改編成微電影。數篇詩作收入(108課綱)高中國文,成為教材。Netflix台劇《她和她的她》(許瑋甯主演)第九集出現的所有詩句,皆出自林婉瑜的詩。雙人組合Limi以〈那些閃電指向你〉發想、創作同名單曲,2023年6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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