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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邊境的風 (下)

  • 鄧榮坤

在臺灣,以龜山為地名的場域不少,而位於墾丁公園西北方的入口的這座不到百公尺高的龜山,從我們停留的村落望去,外形如一隻細小烏龜,背負一枚方形之印。那枚章鈐印著島嶼的風華,也讓眾多傳說與過境的海鳥,能在輕狂的山風與海風中輕易落腳。

龜山,屬於恆春西台地,因河流和海浪侵蝕而形成獨立的殘丘地形。一路沿著枕木鋪設的階梯小徑續行,許多早已盤據整座山林的鳥群,已開始迎著海方聒噪起來。山頂視野寬闊,遠方的山丘陵迤邐而下,落入了海洋。

我依然佇立於龜山的迂迴步道,久遠的歷史似乎在腳尖來回穿梭。關於恆春半島傳說,曾因日治時期發現史前遺址,而讓這座不高的山,擁有高度評價,而龜山的歷史在陽光下也被呵護著……

當時,被眾多學者與考古專家讚嘆的陶器,透發出的人形紋、幾何紋、雲雷紋……大批動物骨骼的出土,讓這塊土地的故事逐間豐盈起來。在動物骨骼中,以鹿的骨骼最多,學者推測土地上曾聚集過眾多的人群,或是鹿類商品的轉運站。數千年前,史前人類在龜山獵鹿採貝為生的樣貌,逐漸被拼湊出來。

如今,站在龜山的步道眺望歷史,鹿群的蹤影已無法覓尋,昔日在這裡頻繁進出的族群或商賈已相繼離去,只有幾隻盤飛於蒼穹的海鳥,在蔚藍蒼穹呼喚那段消逝的歲月。

鹿群雖然已離開,而悲愴往事卻逐漸被喚醒。走過縱橫交錯的軍事坑道,泛黃的歷史也被擦亮。清同治年間,有一燒琉球的船經過這片海域,遇上了風浪,船翻了,船上的人在冰冷海濤中尋找生機,陸續從九棚海岸登陸,雖然抓住了陸地的沙土,卻被活躍於海岸線上的原住民殺害了,五十四條靈魂躺在沙灘上。消息傳出,日本派兵於射寮登陸,以龜山為前進指揮基地,沿著四重溪襲擊牡丹社……

之後,龜山成為日軍據點,派兵駐紮,陸續建造縱橫交錯的軍事坑道,監控龜山海域。如今,駐防部隊遠離,陣地於風雨與烈日中逐漸荒廢,附近居民在週邊種植的洋蔥,已營造出新的產業風貌,讓許多踏過龜山步道的人,在聆賞秀麗景觀時,都會花點時間思索那段令人心疼與痛心的往事。

雖然沒有與灰面鵟鷹相遇,心頭上掛念的,是去年過境時的那群鳥,在短暫過冬歇息後,是否平安返回棲息地,而今年是否會攜帶著新夥伴到恆春兜風?那些容易讓灰面鵟鷹驚嚇的槍聲與鳥踏,是否還藏匿於叢林間,如鬼魅般覬覦它們?

走過恆春半島,難以平靜的心思如浪濤翻騰,我試著將它擱下,繞進被湛藍太平洋與翠綠草原環繞的水蛙窟。在這裡沒有遇見水蛙。村民說,多年前,村落有水潭,聚集許多青蛙,小時候聽過爺爺提起這件事。路過時,深潭已不見了,一位長老指間夾著半截菸,於風中吐著濃郁煙圈。他說,百餘年前,祖先為了捕撈虱目魚苗而從附近村落陸續遷徙於此定居。多少年過去了,潮汐因海洋暖化也改變了,當魚苗數量少了,就開始在陸地上墾殖,以鋤頭一吋一吋緩緩耕耘,終於也讓掌中的厚繭,累積了肯打拚與能吃苦的故事。

午後,繞進了恆春南門城。那份響自心靈的悸動,不自覺哼起了恆春民謠──思想起。嘴角泛起絲絲笑容。思想起,想起了什麼?隨著年歲增長,思維的轉折也已鈍化,而在久遠歲月中浸染過的風華,或殘滯留於傳說中的風花雪月,也只能慢慢體會了。

穿過南門城,城牆已風化,一如記憶的風化。斑剝的南門城被道路圍繞於恆春,昔日馬蹄聲已遠去了,稀疏的車潮來回穿梭,讓曾經於清朝末年熱絡過的縣城逐漸喑啞時,聽過恆春小調的旅人也少了。

在恆春市區逗留,城門默默承受南台灣的風雨。城門、城牆、砲台及砲孔仍保存相當完整。多少人路過時,願意停下腳步多看一眼,已無法知悉。忙碌的生活與疫情的肆虐,讓許多人學會了遺忘,遺忘沉澱於心頭之苦、恐懼、憂傷,甚至也遺忘了泛黃記憶。

歷史於泛黃歲月中跌宕浮沉。

清朝末年。牡丹社事件後,恆春縣城於豔陽中誕生了,建構了東、西、南、北四座城樓,城樓為因應炎熱氣候,多了一個俗稱亭仔腳的設計,讓戍守的士兵有遮陽的地方;另外,也建構城臺、城樓、炮台,沿著城門的周圍,還築有城垛;每座城門都有砲台;古城還有護城河,當時因開挖河道的大量泥土,築牆時正好派上用場。如今,四座城門只剩東門還保存著護城河。路過時,難免有些落寞。

當時的北門為正門,是一條官道,兩旁有許多店家在此營生,也分別位在大街、縣署西轅門、風神廟前、縣署後與南門等地,開挖了五口水井,滿足當地人飲水問題,每一滴湧泉的滋潤,讓這片土地擁有更溫潤的涵容氣度。

翻閱手邊資料──自舊石器時代末期以來,阿美族、排灣族與西拉雅平埔族的祖先,已活躍於恆春半島……我深信這是台灣人暖暖記憶的開始;也因語言、信仰、生活方式的融合,與當地人擦身而過,也無法辨識誰擁有原住民血緣了。

緩步走過南門城,遙想當年盛世風華,開始對築城者給予最高的致敬。佇立於繁華落盡的南門城,仰望城門飛簷式的牌樓,紛紛攘攘的悲歡已乏人轉述,難免有點心疼。

路過恆春而能哼唱幾句「思想起」的人似乎還不少。問起出火的訊息時,知道的人就稀疏了。於豔陽下露出被菸垢薰黃了牙齒的老人,打量了我一眼,瞇著的眼眸突然亮了起來。

──外地來的?你怎麼知道出火?

我笑了笑,揚起手中的旅遊導覽手冊。

老人緩步靠了過來,看了導覽手冊上的記載──出火,位於恆春古城東方五公里,三台山的左方,火苗經常飄移而無定處……

老人於風中笑了起來。他說,離這邊有點遠,去走走也不錯。

出火,位於東門城外。老人說,出火坑的火遇上了大雨也不沒有熄滅過。因天然氣從地底泥岩裂隙溢出,點燃後,火焰如噴火而擁有這個火爆的名字,也留下了旅人的驚嘆聲。

據說,不遠處有零星地古墓,冬北季風吹過時,火影幢幢,而增添不少神秘肅殺氣氛?暫且擱下這些傳說,昏暗夜色中,已發現許多人以錫箔紙包裹雞蛋或番薯、玉米,小心翼翼置放於出火堆的縫隙中烘烤。出火坑竄出的火苗,照亮了昏暗夜色,讓蹲在亂石中烘烤機店的旅人,學會了等待,等待雞蛋的熟透,等待舌尖與機電接觸時,爆發出來的驚喜。

出火的範圍不大,四周被低矮水泥短柱圍了起來,在附近逗留的小販,忙碌兜售著雞蛋、番薯、玉米。緩步於四周瞧瞧,跟攤販買了包菸,佇立一旁閒聊幾句,戴著鴨舌帽的中年男子,將夾在指間半截未燃盡的菸,彈了幾下,又置唇間吸了幾口,張嘴吐出黃褐的濃煙,繼續低頭整理攤位上的貨,忙了一段時間後,突然抬起頭,發現我還未離去,一臉詫異。

──還需要什麼嗎?

──還沒找我錢?

──是喔?歹勢歹勢!

夜逐漸深了,攤販嘴角泛起了絲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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