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王強
不知道是誰的宏觀遠見,把二十年前荒煙蔓草,泥沼窪地的濱海沙洲打造成一處濱海的人間天堂,臺灣最美的一片大塊風景。
這裡是無垠的空廓,沒有過於玄豔的造化,遠山的峰巒起伏,雲霧的縹遙無盡,萬頃的無邊遼闊,海島最先迎接黎明的地方,一早呼喚無數繁密的腳印在海灘上流連。
大海戲曲在日出的時刻掀開序幕,金黃耀眼的陽光迤邐灑在海面,波光粼動的羽翼翱翔在碧波上,漣漪泛泛,緩波悠悠,爛漫的紅豔,乍看之下以為是紅日西沉,餘暉將盡的夕陽景象,隨著浪湧起伏的騷動不安,橫懸於天際幾抹厚厚的灰雲沉重壓抑,把視界擠壓成廣角鏡頭般的景深,景物延展成曠遠迷茫,渲染成古調的韻致。
即使在天候不良,霧靄與陰暗的天空下,光線仍恣意在任何角落耀然展現風采,清楚描繪山的曲線,海的顏色,雲的變化,船的破浪,燈塔優美的身影,迎面而來沒有遮掩,清晰鮮明的一張臉,它不僅僅是海洋,它也是無數飄泊異鄉遊子夢寐魂求的生命之海。
東海岸,太陽升於海洋,落於西山;西海岸,太陽升於山巒,落於海洋,我們所處的世界,歲歲年年,恆定流動;千萬年前的今天,太陽以同樣的時間方位躍升隱落,代代相傳,萬載春秋;太陽與地球公轉與自轉互為交替,日出方位隨著季節改變,仲夏五月,日出方位六十餘度;季秋九月,方位八十餘度,到了仲冬十二月已向南偏移一一○餘度,太陽逐南偏移之際,南北半球季節漸次遞嬗更替,帶著粗淺的天文常識,即使是尋常的日出,也能在日常輪替的日子裡,探究出自然的奧妙與趣味。
展迎海面日出,目送山巒日落,已然是花蓮人固有的生活模式,生於斯,長於斯,老於斯,這些元素像是大口暢快呼吸那般輕鬆寫意,熨燙出急脈緩受的生活步調,單純福份地活著,日日面對天高地闊,尋常不過的壯麗景色,拋卻急促擁擠的惶惴來到這裡,終是明白,視野也有心境與感情的區隔,分野出不全然是理所當然,或者是一廂情願的了然情境。
生命之海如果只有伏波萬里的大海與綿延不歇的浪濤顯然單調了些,構成這片生命之海的元素,永不止息的日出、觀潮踏浪的芸芸眾生、隨著白沫翻滾的細緻沙石,閒散的漁村風情、巷弄裡閒晃的鵝、海灘上的漁獲秀,還有先父罹癌後最後一次與我併肩坐在海灘上的回憶。
相較於明和安詳,充滿生命氣韻的日出,每天在定置漁場上演的漁獲屠宰秀帶著濃烈的血腥味;行動遲緩的曼波魚順著洋流茫然的請君入甕,陷入張著大嘴的定置漁網,全然不知一步一步邁向死亡,長途橫越大洋的緩緩漂流,生死氣息的吞吐在轉瞬間;曙光微露,風休浪靜,陰鬱的雲層等待陽光穿照,推土機將舢舨推入海中,漁工啟動舷外機駛向母船,展開例行性的漁獲作業,漁場員工站在沙灘上表情木然,「怎麼只有小小的一隻?」漁工面面相覷,相對憮然,橘紅色塑膠框,漁獲零零落落,隨風晃動。
掛鉤上的曼波魚體型纖細,來不及成長已是亡魂,海洋資源在人類過度捕撈下日漸枯竭,竭澤而漁只見眼前獲利,拋諸百世之利益,諸不知天地萬物循環的發展到了極限就會朝反方向轉化,過份盈滿就會損傷,為何不讓稚齡的魚在自然的順應中滋長茁壯等待豐腴?或許這就是牠的哀愁,海洋的悲歌。
七星潭漁場素有「曼波魚故鄉」之稱,隨著黑潮漫遊而來的曼波魚,永遠不會知道,這一片生命之海不是牠們的故鄉,卻是牠們最後棲息的墳場,這世上豈有如此瘠魚肥己,讓人痛心疾首的殺戮,我們所愛的大自然生態,該認真的擔待與安慰每一種生命的存在啊。
轉過魚市,狹窄迂迴的漁村小徑,稀疏的人影晃動,聲聲急切的狗吠聲,幾位老人滿臉寧靜,意態安祥端坐在屋簷下,即使漁村已是民宿到處林立,數十年參差不齊,侷囿不堪的景致不變,這裡有的是咀嚼不盡的清閒,歲歲年年,不冷不熱,不緊不快的過日子,偶爾傳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寧靜祥和的氛圍中,暫忘營營,浸享在海風帶來淡淡鹹味的心曠神怡中。
一戶人家豢養的兩隻鵝儼然是漁村鮮明的活動景致,修長的頸子,寬闊的扁嘴,飽滿的胸肌,趾間厚蹼穩穩支撐龐大的身軀,牠們悠然自得的遊蕩,仰起頭左右晃動探聞陌生人來意,伸長脖子,嘎嘎鳴叫,翅膀在肥厚的身軀撲剌振動,強烈示警來者已侵入領域;多年前遷居花蓮,先父罹癌病逝前一年,我與父親來到這裡,坐在沙灘上併肩望海,遠眺牠們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身影,那時候的七星潭一片荒蕪,北風吹來,沙塵漫天,觀光的願景尚處於擘劃階段,如今假日人滿為患,景況之盛不可同日而語。
豢養的主人想必把牠們視為家庭的一份子,長期的相處,時間的推移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排遣消磨彼此共同的需要,讓豢養不僅僅只是豢養,讓鵝不僅僅只是單純的鵝了,牠喚醒了漁村居民與來往過客,超越時空的記憶,讓往事潮湧,歷歷在目。
鴻雁普遍稱為家鵝的祖先,「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西東」,不管是蘇東坡千古名詩中踏雪泥不知來去的飛鴻,還是鴻雁演化後在漁村巷弄蹓躂的家鵝,人生的一切轉瞬即逝,再歡樂的時光,再甜蜜的過往,時間一過蕩然無存,只留下烙印在心中短暫的憶念。
沉重的記憶挪移得很慢,時間如飄蓬飛快的流逝,父親逝去十九個年頭了,鵝依舊在漁村裡悠然閒晃,猶然記得當年牠們搖搖晃晃走過的樣子;我心存感恩,記憶長河在岸邊為我留下一抹甜美的回憶,當年為了憧憬未識的天地南漂,心思在茫然旅程的風中雨飄搖,跌跌撞撞,滿身是傷又北遷歸鄉的我,飄泊多年之後,踏踏實實踩在魂牽夢縈故鄉的土地上。
遠眺煙波浩渺的生命之海,一切的浪花奔騰,一切的浪紋波光,永恆的,溫暖的,永遠屬於我的回憶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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