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先昌
時序入夏,眷村低矮的房舍,屋內燠熱如蒸籠。住戶都搬了板凳坐在門口,手持大蒲扇和鵝毛扇不時揮動,驅走蚊蟲,煽來涼風。愉悅的是,忙完了家事,一天就只有這個時光能與鄰居聊扯,東家長、西家短,無傷大雅的抒發藏不住的話語,直到夜涼、身體能適應室溫,這才進入屋裡。
這段納涼時光,也是孩童無憂夜。暑假本就沒有太多課業,吃完飯後,家裡待不住,邀朋引伴一同嬉戲。那是沒有玩具的年代;就算有玩具,多半也是自己製作,像竹刀、巴拉槍、線軸車子,紙糊風箏、手帕降落傘、「穿繩瓶蓋」嗡嗡響的不知名玩具……;至於彈橡皮筋、打彈珠、鬥圓牌、橄欖核也隨興轉換,只要有人帶頭立刻群起跟隨,樂趣自在其中。
不玩自製玩具,那就玩玩遊戲吧!「1、2、3」木頭人、雙腳跳剪刀石頭布,腰力扯繩、騎馬搶寶,跳馬划拳、沒有人不玩得笑聲大起,大汗淋漓。但是玩得最多的還是躲貓貓。趁著暗夜,做鬼的伏牆數到十,遊伴已借夜色、屋舍、竹籬躲藏起來,做鬼的人可大費腦筋,不僅眼力要好,腿力要夠,還須反應要快,才能比衝過來的人更早奔回「家」,找到下一個「替死鬼」。
也就是在玩躲貓貓時,闖出了禍。那晚眾人划好拳,輸的人伏牆數數,一溜煙的大夥全消失了。我竄到十步外陳家院子,門虛掩著看不到外頭動靜,有一汽油桶靠竹籬笆擺放,我想爬到高處觀望,借著一樹叉就蹬上去;在還沒站穩那一刻,左腳猛的插進了腐銹桶面,痛得我大叫一聲,扶著籬笆上沿,艱難的抽出小腿,跌在地上,片刻後一拐一拐拐的走回家去。
那是民國50年,舊眷舍尚未改建之前;屋舍窄小,燈光昏暗。我用手按著疼痛小腿,感覺黏濕的血汨汨流出,不敢吭聲怕被大人罵。正好十七歲的大哥進屋,聽到我抽噓聲又手捂著腿,他低下身一看,忙驚叫大人,背起我就往外跑。走出了村子,朝建國二村旁診療所而去。不久,家人也趕到了。院子乘涼的醫師及原住民大媽護佐,忙把我攙扶進去。檢查傷口後,作一連串清洗、消毒措施,我看到護佐已在燒水消毒器具。
疼的實在無法忍受,但腦子還清楚;最讓我驚駭的是,軍醫對爸媽說診所沒有止痛藥;年約七歲的我,也清楚沒有麻醉縫合會是怎樣滋味,立刻沒有了英雄氣概,扯開喉嚨哭號。也不知大人怎麼商量的,只記得四個人按住了我,醫生狠心的將針線穿過我腿上皮肉,大概也沒多久時間,應該是痛昏過去,在無力抵抗情況下,傷口縫合手術完成。
口渴醒來時,已是夜半在家裡床上,媽媽在一旁陪著我。飲罷水後又昏昏睡去,再醒來時已日放光明,躺也躺不住,掙扎起身後,看到床頭備妥兩隻撐拐,就這麼一蹦一跳的出了臥房。休養期間,家人照護不歇,因為受傷不輕,也省了挨罵挨打這一程序。但一個月後逐漸休養妥當,一頓長罵還是沒能躲掉。我重回陳家院子,那個從未看清的油桶早已搬離,害我想來個「思苦憶痛」也沒了對象。
退伍後在中學教書,放學換上短褲與學生三對三鬥牛,他們看到我腿上長條疤痕,免不了好奇詢問。這時候我編了故事:「唉!你們看老師當年在外島當職業軍人容易嗎?半夜水鬼摸上來,矇面持利刃一刀劈下,幸虧老師年輕機靈,雙手抓住持刀的手,往左一帶,避開了兇險,但仍刺進了左小腿。嗯,這一刀疤就是這麼一回事!」聽得他們一楞一楞,我想起喜劇中一條「無傷大雅的吹噓矇騙」理論。
眷村搬遷後八年,一次轉去大華老家回顧。老四號村子已被軍備局鐵皮封住,上面有「禁止侵佔」警告標語。我開車繞到大華國小旁下車,眼見叢莽竄生,光線幽暗,一棟廢屋座立。費力撥開樹叢,踩著亂藤野草走進屋內。進門是掛號室,兩塊沒有清除「視病猶親、視疾如友」、「莊敬自強、處變不驚」標語落寞掛在壁上。診所現在看來實在太小,居然也隔出掛號、葯房、內外科、手術室。我回頭望望門前小院,想起 53年前就在這裡,白面瘦小軍醫,大媽護佐,在仲夏之夜悠閒乘涼之際,突被急診進來的頑皮小孩,折騰了大半個夜;我很想知道,當年手辣心善醫生,以及那位面容和善護佐,他們如今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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