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觀〈甘露水〉有感

文/攝影 黃筱婷「光是衝破黑暗的力量,光是揮別過去的動力,光是存在於人性的希望;人們無懼,因光之照耀,人們揚善,因光之引領;從沒有想過僅僅是一束光,竟然聚集且醞釀無數個璀璨奪目的星海。」書於2022春分時刻。偶然翻閱到記事本中的這一段話,不由得想到寫下這段文字的緣由,駑鈍的我對於美術可說一竅不通,不想竟然在參觀完展覽後可書寫這麼一段對我來說光芒好幾丈的文字,是仔細端詳〈甘露水〉之後所獲得的力量嗎?我想〈甘露水〉是其一,而「藝術」二字本就存在於每人內心,端看是否有適當開啟的場合吧!2022新年之始,趁著較無人潮的時分,我踏入北師美術館,準備觀賞「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展覽;這場展覽在年前便已無數次吸引我的目光,就在報章雜誌紛紛以全開版片介紹展覽的必看作品:黃土水的〈甘露水〉之時;我先往二樓走去,〈甘露水〉就在最底端也最顯眼的位置,看到她的那一剎那,我訝異於藝術家的雕刻奇才,黃土水將這位少婦略顯豐腴的身軀刻鑿得恰到好處,少婦微微仰視前方,沒有張開的眼目任由展場的燈光灑曜在她的身上,引領我寫下最開頭的那段文字,細微的光之分子讓〈甘露水〉本身就是充滿張力的燦爛作品。我好似可以略為瞭解她被稱為〈甘露水〉的原因,她的面部表情十分詳和,就像是沐浴在豐美蜜香的甘泉之中,彷彿以已準備好迎接光的照拂;她的頭髮隨意挽在腦後,前額兩側柔軟的髮絲好像被風吹得正在飄揚,就像要起飛前往下一段快意的時光;她的右腳後放於左腳,加長了身形比例,雙手自然垂下放置於身後的蚌殼身上,那輕放的力度也顯得恰到好處。「首位赴日學習美術,同時也是首位入選帝國展覽會的藝術家…」許多的「第一」讓我對藝術家黃土水感到驚奇,原來那以原住民族孩童吹奏鼻笛的作品〈山童吹笛〉,即是黃土水的石膏作品;這位具有天才特質的藝術家,想必時刻都想要雕琢出屬於自己的作品吧,日與夜的辛勞工作終始他積勞成疾,三十多歲的壯年便逝去,實在讓人惋惜扼腕不已。以大理石雕刻的〈甘露水〉有著許多的稱號:「臺灣的維納斯」、「臺灣第一座裸女雕像」、「首件等身高的大理石雕像」,這些遠不及她待給我的震撼,那股震撼如水中波紋般圈圈蕩漾在周身,想必這是〈甘露水〉所寄予的啟蒙之力,讓所有人紛紛不自覺停下猛然的速度,改以寧靜和緩的眼眸,逐步觀看作品與我方二者之間所牽起的微微漣漪,那震盪出的作用力即是〈甘露水〉所喚發的光亮。展場中以「生命的恆流」、「風景的創造」、「大眾與摩登」及「自覺的現代性」作為子題,展出許多百年前知識份子的重要作品,以書信、繪畫、相片、雕塑等多元方式呈現,我在眾多的展品中,得以一窺當代臺灣文化不同光譜的梳理與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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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通往天堂的階梯

文/攝影 陳玉姑沒有人不被這從藍海伸延至藍天的階梯所吸引,它通往的地方名為「天堂」。〈通往天堂的階梯〉是「2021南迴藝術季」14組藝品中之其一,座落在臺9線大武南濱休憩區,「Sicevudan,從這出發」是藝術季主題,「Sicevudan」在排灣族語裡,有從源頭開始經歷、流動的意涵,象徵藝術跨越族群和地域的界線。〈通往天堂的階梯〉由南非藝術家Strijdom van der Merwe與臺灣排灣族藝術家周聖賢聯手創作;以二維視覺結構,創造三維空間錯覺,踩梯者不自覺的一階跨上一階的更上層樓,欲窮其目而上達天聽。蒼穹的天之巔,是神秘夢幻的幸福天堂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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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船帆晨起

詩/攝影 鍾敏蓉冬日有光,站在哪個角落可以擷住永恆,與妳 鷗鳥們也起早聊起,昨夜星光酩酊醉落了,成了海,今天的顏色 岸邊早起的果實悄悄敲醒明日的種子 而山岫輾轉終夜,多久坐起一朵深情的雲任性的沙灘長長,等待刻印一雙妳的足印這些,都可以標誌成永恆。我想著 風,卻擔憂著報紙裡,燃燒著北方整夜的血紅火光與砲聲,是層層疊疊的霜雪,翻越似乎無法 如何迎迓著春日的到來,潮汐聲聲,問著 海岸有帆啊展翅是幾千公里的抵達抵達的遠方,應是南方岸上貝殼捎去的,會唱歌的水草與花香 即使扁舟一葉,只要張帆冰雪裡,春水自潺潺行來沿著光,一望遍地金沙 我想,妳和我都會記著這些都化成了浪花,卻是拍岸的千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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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忘了自己是動物

更愛吃紅蘿蔔上剛長出的新芽文/攝影 蘇佳欣最近發現,我的手機相片有自動分類的功能,可以打關鍵字找出所要尋找的動物、植物與風景相片。特別的是,還可以找出拍攝相片當時所處的時間和地點,若要串連人事時地物的視覺記憶,實在比以前方便許多。不瞞您說,我蠻訝異自己竟然照了上千張歸類為哺乳類,同時是囓齒動物的相片,主角當然是我家的寵物兔一家人。不,嚴格來說是一家兔。然而,如果我要找人與兔的合照,卻得透過動物分類,而不是從人物下手,這點讓我更加訝異。有點搞不清楚人工智能到底如何辨識和運作,即使我當然知道人工智慧顯然與人類智慧在本質上有所相異,仍然忍不住打從心底懷疑。或許以某種標準來看,人工智慧才是絕對理智,甚至完全正確的區分人物與動物,並且不帶一絲個人情感的清楚判別,當人物與動物合照,應該算是動物。無意間在圖書館年度新書區,看到「忘了自己是動物的人類」一書,副標題是重思生命起源與身而為人的意義。仔細閱讀下來,該書作者主張人類和動物之間的界線,其實並不如多數人以為的那樣明顯。人類對自身是動物性的恐懼,人類對身為動物的抗拒,經年累月濃縮或轉化為人「有靈魂」、「有智慧」和「會思考」等概念,用來比較區別,或者充其量拿來安慰自己而已。唯有認清人類「身為動物」,才能真正化解或理解人性和動物性的矛盾。長久以來,我自以為把寵物當作家人,應該不算太糟。看完此書,才明白惻隱之心、關懷動物或照顧動物之餘,忘了自己就是動物的人類才真應該認真思考如何當好動物。天真的我本以為兔子應該知道我是主人,殊不知搞不好比我還聰明的兔子,可能只把我當成餵養照顧他們的動物吧!看著儲存在手機的相片,養了十幾年的兔子,始終看起來像「小兔子」般的年輕可愛。就像身為動物的人類,有些人的確已經不年輕,但笑容看起來年輕。有些人實際還不太老,但笑容卻顯蒼老。整體而言,人類的確跟其動物一樣,都吃喝拉撒睡且會生老病死。另一方面,壽命跟生命年限會不會只是個數字而已,是否還有其他超越這種生命循環,尚不為人知的另類真相存在呢?比如說,生來就沒神經的海綿,人類本來以為是植物,後來卻大翻轉歸類成動物,甚至還可以變成充滿喜感的海綿寶寶那樣完全顛覆與超越。書中並反思海德格的名言:「只有人類會死(die),動物僅僅消亡(perish)。死亡並不存在牠們的未來與過去。」如今其中兩隻大齡兔子已不在「人間」,我不認為他們僅僅消亡而已,無論兔子是否理解明白自己的存在(人又不是兔子,怎能知道兔子到底知道不知道),手機相片證明他們曾經存在,並具有獨特個性並完成生命意義,最終當然也會死亡,肉體停止運作而離開這個世界,跟人類沒兩樣。想不到一本社會科學的書,讓我對自己的動物身體與動物生命,有了完全不同的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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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卒婚男子筆記

 文/賴研 插圖/國泰趁著颱風登陸之前搬家,說是搬家也不過是一床被子,幾件衣服,還有一個電子鍋,來回個三趟就上上下下的搬完了。只是因為住處是在五樓,還是流了一身汗,擦都來不及擦。租屋處是以大學生為主的公寓,離打工的地方開車約三十分鐘。建築沿著山勢,有五樓高,頂樓有洗衣機跟曬衣場,遠遠可以看到青山和白雲。房東是個幹練的老婦人,他拿出錢把一年的租金都付了,老婦人笑了,他也笑了,至少這一年晚上有落腳處。他還沒有本錢可以睡公園或車站,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公司租給他的一部車,似乎也沒那麼淒涼。沒有後悔把經濟大權交給老婆,他有一種不該有的天真是只要活著就能工作,能工作自然就能活著。其實包括所謂的「私房錢」也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他之前服務的公司有些殘餘的股票,因為公司被併購,股票因此有了變現的機會,從以為的壁紙變成他救命的繩索。天意啊!仍然執迷不悟的相信一切老天都會安排。流浪一直是他從年輕就有的夢想,突然降臨時他卻有些措手不及,原來意念上的浪漫落到現實時經常會是雪花一般,在空中是無比輕盈灑脫,在地上只能是濕漉漉的泥濘。 颱風來臨前的夜晚非常安靜,鳥不飛了,雲也躲了起來,他的心異常平靜,把燈關了,像是等待審判一般想看看暴虐的風雨能怎麼凌遲這個手無寸鐵的大地?背靠著牆,牆給他的腰一種穩定的支撐,茶給他另一種支撐,半夜三點,颱風還沒來,他不等了。直到清晨他醒來了,依然無風無雨,說是被「護國神山」中央山脈給擋了。第二天下午,雨勢風力明顯的增強,入夜之後,完全就是颱風來襲的樣貌。窗戶正好不是在迎風面,他把窗戶開了一半,讓冷冽的氣流可以擠進來。很遠的地方還是有路燈及人家的燈光,自己的窗戶應該也發出一道光,在颱風的黑暗中盡一點責任。他有點寂寞,想起了女兒們,她們應該不知道老爸會在這個時候想起她們吧?用電鍋煮了半鍋的水,水大概開了之後,把白麵折成兩半,放進去繼續煮了十分鐘,把肉醬跟撈起來的麵和著,味道還可以,就是少了蔬菜,一個人就將就些吧!吃完了麵,喝了鍋裡煮麵的白水,原湯化原食,也就對付了。是的,他覺得自己就像即將乾涸的池塘裡那條不知深淺的魚,水慢慢少了,他雖然也有警覺,還是相信老天總有及時雨,於是他就在泥濘中等著。 # 終於決定要到附近的超市買些生活必需品,以前他從不會到這些地方買東西,當然並不是自覺身份高貴,只是覺得這應該是婆婆媽媽才會去的購物場所。出發前他在心中細數了要買的生活用品,從洗衣精,泡麵,拖鞋,罐頭等等,騎著房東借他的腳踏車,戴上口罩,背著背包,沿著山路一路滑了下來。想著這也許是他日後每週的日常,心裡有說不出來的滋味。自由原來是這?柴米油鹽啊?回到宿舍,發現忘了買米,還有菜瓜布和衣架。把換下來的衣物拿到頂樓的洗衣機洗了,洗衣機老了,傳統的洗衣方式,需要投三個十元硬幣,投入之後,往把手的位置一推,機器沒動。他稍微看看電源接線,一切沒有問題,再推一次把手,機器就不耐煩的動了起來。因為第二天上班就要穿這些衣服,他在月光下把衣服就曬在頂樓的曬衣架上,估計明天一早醒來就可以穿。一覺醒來,昨晚的某個時刻肯定是下雨了,衣服衣架都掉到地上,遍地狼籍。 # 那天經過「恩主公廟」時,他突然想進去求一支籤。這對他而言非常不尋常,自己也頗為吃驚,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上一次抽籤應該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她還愛著他。他那次求的籤問的是「事業」,求了籤之後,她跟他說要繞三圈,於是他就傻傻的在香爐前慢慢的繞了三圈,還想著是順時針還是逆時針呢?她站在旁邊看著這個傻男人,哭笑不得,事後跟他說,「我是叫你用手在香爐上繞三圈,不是用走的。怎麼這?傻?」現在想想,他覺得自己真的就是傻。不過那一天抽到的籤還不錯,大致就是會有貴人相助,逢凶化吉之類。今天他也想試試,問的不是「事業」,要問「婚姻」嗎?,他不免有些猶豫。年輕時總覺得事在人為,他並沒有人定勝天的狂妄,但是還是相信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現在的他,慢慢不那?肯定了,他連下一餐要吃甚麼都沒有把握。幸好還有Ubreats,但是他住的地方太過偏僻,只有Foodpanda。於是他在週末時會把那天要吃的食物一起點了,省一點服務費,也讓小哥或小妹少跑一趟。不過有些時候,他會自己胡亂煮些食物,用他那口萬能的電子鍋。想想古人要離家出走委實不易,現實的困難多少阻絕了情感上的胡思亂想。這口電子鍋有各種模式,可以煮飯煮粥,還分白米糙米糯米等,可調理可烘焙。對他而言最實際的功能是把水煮沸,水滾了做甚麼都可以。今天則什麼都不想煮,昨晚煮的稀飯,一夜過後就涼了,他突然想起小時候讀到范仲淹的故事,自己還不到把粥劃成九宮格的地步,心情也許有些類似。為了搭配這種淒涼的臨場感,他夾了一塊苗栗老字號的豆腐乳,放在木製盤子的中央,一口涼的稀飯,一口鹹的豆腐乳,滋味甚好。 # 似乎一切已經等在那裡,到站,他就下車了。第一次婚姻是這樣,第二次也是。應該不會有第三次了吧?以為會心很痛很麻,沒想到一覺醒來也就幾乎忘了。夢裡還是跟她站在一起對抗世事的艱難,人真的是慣性的動物。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我想要的只是透光的書房,和綠色的窗而已。」,望著漸漸甦醒起來遠的遠山,他這樣的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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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鈕扣行

 文/攝影 林昂在永樂市場得了一塊好喜歡的布,決意自行手工,製成一只可包覆小冊的書袋。但手邊材料還缺一組磁鐵扣,於是上街往鈕扣行裏尋。桂鳳鈕扣行座落在兩條小巷交叉口。巷裏幽靜,小鋪門面老舊,整間店就像佇立在時間的摺痕上。初來時,心情仿若正要翻開一冊古籍,看它泛黃而迷人,內心微怯也欣喜。一進門,老闆娘便從座位起身,朝我走來。我嚇一跳,一瞬間原地愣怔著,原因是她太像我媽了。身高矮我一個頭,髮絲上覆著幾片白雪,還有那身形穿著眼神,都甚似我媽。回過神來,我開口問磁扣,她轉身從櫃上取出一透明塑膠盒。我盯著盒中一組組大小不一的磁扣,她輕聲問,「你用過嗎?」我搖頭,她便隨手往桌上抓來一張電信繳費單,以紙代布,劃了兩道細孔,穿過扣足,為我示範如何將扣子固定於布面上。她雙手指尖忙著,我餘光瞥見她側影與白髮,有一度以為是母親在和我說話。這才想起,我有多久沒像現在這樣,耐心聽我媽好好把一件事說完?隔了幾天,我把完成的書袋帶回鈕扣行,讓老闆娘瞧一瞧成品,暗暗高興著能與她閒談幾句,彷彿在練習怎麼跟我媽好好對話。是那冰冷的金屬製扣子,引我找到這靜謐小店,將我包覆,教我省思,給我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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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小滿

 文/攝影 張燕風孩子,你出生的那天,是中國二十四節氣中夏天的第二個節氣,稱為「小滿」。 小滿時節,水氣漸漸充盈,稻麥慢慢飽滿,那是一種充滿希望卻又謙和平易的狀態。初為人母的心,並不求孩子大富大貴,只要小滿安康就好。所以給你取名,就叫「小滿」。昨天是你的生日,騎上爺爺奶奶送的新腳踏車,你嚷著要去湖邊看鴨丫。湖邊有棵巨型的樹,遠看像一把白花花閃爍光影的大遮陽傘,走近了,才看見滿樹枝葉中冒出一片片生氣勃勃的白色棒棒,就像一根根發出嘶嘶低吼直欲衝上雲霄的沖天炮。這樣的飽滿氣盛,這樣的炫耀凜人,又豈是「小滿」之日應有的含蓄景象?「媽媽,看……」稚嫩的叫聲,把我從遐想中拉回。你伸出胖胖的小手,抬頭指著大樹說「棉花糖…我要!棉花糖…」我把你擁入懷中。是的,正是香甜軟糯的棉花糖。小滿之日,這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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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八家將

 文/潘俊隆 插圖/國泰他已經不記得在多少次返鄉過節的日子裡見不到榮義仔了。村內天主堂左側往龍仔老家後壁埔方向的路上,會經過一個廟前廣場,這裡清晨五點半起到早上十點期間,是個熱鬧的早市。廟的右側,一整面磚砌的圍牆內,是一個諾大的三合院,從極為講究的磚瓦結構看來,可以知道那是村裡的大戶人家,也是這裡諸多農地的地主。村尾的玉皇宮,是榮義仔固定流連的地方,老一輩人都知道榮義家住哪裡,是誰的小孩,但大家似乎都避談、或不想刻意提起那段發生在榮義仔,這個可憐孩子身上的往事。而對於當地小孩來說,榮義仔這個經常出沒在廟旁的痟仔,簡直是令小孩們聞風喪膽的怪物。「痟義仔會追小孩,然後把小孩抓進廟裡…」「痟義仔抓了小孩後,會餵小孩吃竹葉…」「痟義仔有一口大鋼牙,一副鐵胃。會把水泥塊、磚塊及石頭當餅乾吃…」「痟義仔會對女生直視、傻笑,接著又追起被嚇跑的女生。」孩子們每天的上學及放學時段,榮義仔總會從廟裡緩緩走出,接著以猩猩跑步般兩腿張開微曲、兩手隨著身體左右垂擺的怪異模樣,加上一臉憨笑的快步向人靠近。一旦榮義仔接近,小朋友先是如遇鬼般露出驚惶的表情,接著四處逃散。正因為孩子們這樣一個反射動作,反而容易激起榮義仔的快步跟進,直到沒有人為他停留為止,他才一臉茫然又不知所措地停下腳步,黯然走回廟裡。後來,經過此地的孩子們學會了事先準備好石頭,阻擋榮義仔的靠近騷擾。而遭到孩子們以石頭攻擊後傷痕累累的榮義仔,卻從未傷害過人。榮義仔出現的怪異動作及習性,讓村民議論紛紛。有人曾經見過榮義仔抱著一叢竹子走回廟旁的村民活動中心後方空地,如熊貓般吃起竹葉、啃起了竹桿;大部分時候卻是挨著三合院的磚砌圍牆,以手摳著磚與磚之間的水泥塊放進嘴裡嚼。幾年後,這一面磚牆終被榮義仔給一口一口吃垮了。有人說榮義仔一家受到了詛咒,也有人懷疑榮義仔曾經遭到外星人綁架,被注入實驗基因,從此習性反常。而村裡老一輩的人都知道,榮義仔在生病前,儘管只是身在貧窮的佃農家庭,卻是一位個性內向靦腆、勤勞樸實的乖小孩。 榮義仔是家裡的長男,除了上學外,一旦有農活需要人手,榮義仔總是得放下功課,優先跟著父親下田農作,農閒時期也經常必須跟著父親外出打零工。經年累月的忙著家裡的事,加上個性靦腆寡言,從國小開始榮義仔就只有龍仔一個談得來的朋友。儘管榮義仔渴望受到大家的接受,可以結交更多的朋友,但是來自他身上特殊的味道,以及穿著接收自堂哥明顯偏大、又縫縫補補的制服,總是讓同學們把他當成異類看待。一次朝會,榮義仔偏大的短袖白內衣露出於制服外,還被訓導主任叫上台,在全校師生面前羞辱了一番。慧敏,是榮義仔班上的同學,白白淨淨、面龐清秀,家就住在玉皇宮旁的三合院,家裡有五個姊妹,沒有男丁,是班上許多小男生暗戀的對象。榮義仔自然也不例外。玉皇宮旁的一隅,是榮義仔經常佇足流連的場所,為的是可以經常窺視慧敏上學與放學,以及在家的一舉一動。隔著磚牆,那深鎖的門庭,以及懸殊的身世背景,或許是榮義仔永遠無法翻越的高牆。他唯一可以做的,便是觀望、守護著她。 國二那年,玉皇宮的廟會活動前,榮義仔加入了廟會陣頭中八家將的訓練,幫家裡賺點錢。當時,榮義仔平日除了上學及農活外,晚上還得認真得學著八字步走法,踏七星、擺陣等技巧。因為這個訓練,讓榮義仔看起來像個男子漢,卻也讓榮義仔每天疲累交加,體力瀕臨極限。廟會當天,榮義仔身體因為前夜的體力透支加上受了風寒,正發著高燒,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缺席。拖著病體,榮義仔靠著開臉後的粧容,咬緊牙、搖頭擺手,踏著七星步,用盡全力大聲吼出,以掩蓋蒼白、病懨懨的面容。頓時,覺得天旋地轉,頭重腳輕,霎時眼前一黑…榮義仔在眾人眼下昏厥了過去,全身不住地抽搐、眼球翻白、嘴角外擴、牙齒緊咬。醫生宣布榮義仔得了腦膜炎,而當時的醫術幾乎束手無策,從此,醫生宣判榮義仔剩餘的日子裡,只能是一位需要關懷的智能障礙人士。榮義仔被廟旁孩子們當作怪物般對待,還以石塊攻擊的冷酷方式,看在龍仔的眼裡,既難過又不捨,他知道這是榮義仔展現熱情以及積極融入人群的方式;而不忘持續守在廟旁,觀望著磚牆內的三合院,是他深入潛意識裡對自己一生的承諾。即使他已然不再是當年的自己了。 榮義仔走了。在他五十幾載的年歲裡,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或許不比螻蟻有尊嚴,但是他仍用自己的方式,堅韌的走了下去。儘管只是懷著低到塵埃裡的姿態,仍要用力控訴,求取下一世的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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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距離

文/圖 夕陽泡在暖暖羊水中,彷彿明珠鑲嵌在母體時,孩子與我的距離是零。返香港生產,開完刀,嬌兒便由醫院照顧。育嬰房外,想盡量靠近看,額頭和手均貼到玻璃窗上──好想捏碎的……距離。未能第一時間親抱,至今仍是遺憾。小寶滿月,仍未找到合適的褓姆,無奈把他託付給媽和大嫂,自己先返台工作。才一個多小時的飛行航程,宛如天涯海角!接返台灣時,孩子剛滿兩個月。轉眼一歲多,他慣晚起,有幾次碰上我和外子正要出門上班時,他竟狠狠地踢外子一腳!一晨,小寶對我也加一腳,然後頭也不回,衝返房間。一個想法,驀地洶湧而來:遞辭呈!回到公司,看到……一疊疊文件,想到種種現實的考慮,又打消那念頭。晚上返家,門一開,孩子已在等候,我與外子剛好並排站著,小個子馬上用雙手抱住我們的腳,在小腿的位置……以他的高度,也只能如此。我立即把他抱起,擁入懷裡,未知他有否看懂母親眼裡打滾的水珠,但肯定是,一家三口的心,已融化在一起。那兩踢,也是最後兩踢。一年多後,外子被派駐新加坡。大抵是環境陌生,又沒有舊褓姆在身邊,感到不安,孩子把我黏得緊緊。一天,想趁他午睡時洗個澡。蓮蓬頭嘩啦啦的唱起來,未幾,隱隱傳來哭聲。定是別家嬰兒,心忖。放心不下,又趕返房間。果然是自家的孩子。此後,就算是上洗手間,他都要守在門外,好像那扇門會把他母親吃掉!不禁苦思:這壓力何時方休?那產後憂鬱症,是否有延後性?外子受聘回香港。小一的插班試在二樓的教職室進行,央求老師讓我坐在孩子後面,遠遠的陪著。她不許,離去前瞥見孩子的淚光。這一等竟是三小時。不是說考中、英、數三卷,但只需一個半小時?後來老師告知,看到孩子專注認真、不願擱筆的樣子,不忍催。之前唸的小學,對一年級生,是不給功課和測驗的,授課時把生字、算術程式都寫在黑板上。為了讓孩子看懂試卷和熟習回答,返港前一個月,天天惡補。偶爾我語氣重了,他就含著淚,卻又懂事和勇敢地忍住。回想起來,真恨自己腦筋太死太實,即便晚一、兩年讀書,又將如何?與陪同前來的大哥坐在會客廳的沙發上,邊聊天、邊盯著那樓上樓下的唯一通道──螺旋形的鏤空樓梯。樓梯口與沙發的距離約六米。在樓上看到我後,孩子隨即像小飛機,沿著樓梯,轉圈式疾速降落,甫一著地,即加速助跑。跳進懷中時,冷不防那助跑的威力,我竟踉蹌地倒退了一兩步!寶貝長肉了……距離歸零沒多久,便不得不讓他從懷中,再度滑翔著陸。躺在床上、牽上被子、靜待,是聽床邊故事前的標準動作。聽畢,孩子會主動道個晚安,然後帶著滿足的笑容睡去。最初,取材自兒童故事,後來引入電影和電視劇。接著,借助成語典故。江郎才盡後,不得已與孩子商量,他亦毫不猶豫地接納母親的建議:母親長大中的點點滴滴、所見所聞。大小通吃的模樣,彷彿只要出自母親的口,就一定動聽。那份信任與「賞識」,加上彼此的全情投入,儘管隔著床邊,那睡前十幾分鐘,鐵定是一生中,母子心靈最靠近的時刻之一。並排地窩在沙發,幾乎肘貼肘的,一起觀看港式無厘頭喜劇,是一家的共同娛樂。每遇爆笑點,三種笑聲合奏,當中必是孩子毫無保留的爽朗笑聲,最為響亮。孩子踏入青少年期,愛頂嘴,我也因為事業不順逐而變得急躁。雙方在多個議題上角力,在打電玩上,戰況尤為激烈。刀光劍影間,母子的距離漸遠。大學時期,孩子漸趨成熟。我又聽從外子的勸告,學會了縱然有理,也要一句起、兩句止。只要不囉唆,不用父母的權威壓他,以孩子的個性,幾乎每次他都會花時間反思,然後修正。是他眾多的優點之一。幸!但距離仍忽近忽遠……工作5、6年後,孩子接受父母的建言,申請到國外磨劍數年。成功調派到歐洲的總公司後,卻毅然決定從此獨立。那距離……擴大至9千公里。孩子來台探望。一場籃球互動,時光倒流似的,外子回味無窮。籃球,可是外子親自教授、父子倆最愛的運動之一。吃過幾頓飯後,孩子便與友人趕往西部旅遊。臨別,孩子突然張臂把我抱住,良久。上次有肢體接觸時,他才14歲──外子陪孩子從星國飛往香港,赴機場前,我輕擁孩子,還先問准他。如今被抱的瞬間,我卻想保留一點距離……有點暖身不夠,仍感生疏;也有點自羞老來瘦削的皮囊。受到新冠疫情的影響,但渴望信守對女友的承諾,孩子決意如期舉行婚禮──但只能在國外。我的回覆是「失望……」。思前想後,補上嘉許之語:「君子一諾!女友是幸運兒。」感謝科技(網路視訊),克服了實體上的距離……儘管不能親臨見證婚禮和事先多認識兒媳,始終是遺憾。婚禮完成後,兒子手牽靠在左邊的新娘,步下石梯,兩旁的朋友灑下彩虹碎紙。反覆看完17秒的精華片段,方看得清楚:孩子曾3度出手,在3個不同方向,用右手猛力撲捉彩紙。不讓碎紙傷了自己和兒媳的眼睛?不容碎紙壞了新娘子的妝容?反射之快、用心之體貼、動作之率真又帶點孩子氣,讓我動容。那一刻,確信吾兒已找到真愛!孩子要走自己的路,伴隨的也是他最親的人:太太和未來的孩子。但相信若干年後,倆老會活在孩子心底。那時,距離將重返零。深信牽掛偶爾仍會搥打幾下。但隨著對兒媳的了解加深,那憂和妒會慢慢褪色,只要念記「撲彩紙」的一刻。這人生,既從深情走過,已無大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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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辭枝木棉

文/攝影 陳玉姑轉個彎,迤邐一片漫氳闊延,驚心與驚豔疊盪而來。落紅點地,為即將敲門的春天,鋪上一襲華麗的紅毯,既謙卑且隆重的昭告春之子民──枝頭迎風的百媚,永遠無從嗅得泥地的芬馨,於是,我心甘情願委身落地,如剪割紅髮編織路徑以待飲香客──「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清朝詩人龔自珍的迭唱,迴轉今昔。落花,不是傳奇;亦非絕響,是朝去朝來的綿延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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