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從橡膠樹下走過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他為她說起樹的世界,斷斷續續,如師傅引進門,她謙虛學習,後來從書籍中汲飲知識。綠意的世界她仍有辨識的盲點,然而盲點成為疑惑時,他也離開了。他們曾並肩散步。他抱怨工作,她聆聽,她把自己心裡的容器滌淨,好讓他的言語填裝其中。 一株巨大的橡膠樹,葉片已轉為深綠,祂的家鄉在熱帶的亞馬遜河,青春時期想必度過繁盛的多雨和燥熱,需要陽光的時候,就得昂首自己去爭取,千萬不可被其他的樹叢遮擋,始能綻放蛋黃花色並且結實。他們從橡膠樹下經過,她昂首觀看,那葉片橢圓,張目對著他們,枝幹嶙峋,向天際宣說自己的人生哲理。他不知有一株樹看著他們,但他也許知道製作輪胎的原料,取自橡膠的樹脂,產季橫跨夏秋,樹齡十多歲時即能刮取。他們走過,眼前一對孩子和母親,在樹的庇蔭下聊著遠方的植株,地面落葉比稚童的臉龐還大,這熱季,沒能比坐在樹下更好的休閒了。城市多風,她抬頭看搖曳的枝葉,「橡膠樹祢好嗎?風來得迅疾又善變,和祢的故鄉多有不同,祢好嗎?」祂的祖先從熱帶雨林遷徙到新加坡,後又飄揚到這座城市,也許祖輩們總有複雜的流浪基因,後代便也因此受惠,養成堅毅的性格,祂們必然活成城鎮中的綠色光影,這是無論處在任何地點都不受更動的真諦。她領教,她深知。閒步走,他說著在職場上做事的想法,偶爾激憤的言詞從嘴舌彈跳而出,真不明白四十乃強仕之年,做起事來卻孤單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因為年輕的同事涉世未深,老愛說:「這我沒經驗,那件事我不曾幹過」,事務在言語推託中便甩落到他身上。若問問耆老願不願意合作,耆老則喜言:「我養生中,惰性氣體了。」一臉愧歉模樣。但他責任心強悍,一個人扛。陀螺轉旋於人世間,還要笑納部屬辦事不力而挖給的坑池,他默然承受,卻在她面前宣洩,宣洩很好,恰如樹木得在排水敏捷的土壤方能生長。她也曾聽別人說,這是他對自己的挑戰與力圖,力圖於工作上完整的演出與落幕,因而只見他每天坐如石柱,長年以甜食消憂解愁,只為圓滿各類事務,她隱約見到他微隆的肚腩,莫非步入中年必得有這樣的體態?她再度抬眼,橡膠樹定靜挺拔如持戟之士,她多想告訴他:植物每常守護。祂的氣根慢慢垂落、扎根土壤,「你能否放寬心?」她彷彿聽見橡膠樹對準他這樣說。她深知無數的根鬚是能從土壤再度出發、再次向上生長的,長成嚮往的美好,「你能否放寬心?」祂又問了一遍。猶記他年輕時體力無窮,跋涉山間,彎腰播種、修剪柑橘枝葉、灑水、照顧果實,桶柑、砂糖橘族繁不及備載,而他都輸入海馬迴,簡直筆記本上的一清二楚。他能指出芥菜的形貌,那醃製各異的節奏,福菜、梅干菜各有風采。夏至時他指稱烏青、土、西施芒果,彷彿手指有上帝的魔力,伸手一指,枝幹就生長,就冒葉、開花、結果,而後果飽摘採,他似能指物定名。那是他曾經的世界,與作物在一起,與人的世界相隔遙遠。後來世界變得不同了,因為他離開泥土,只偶爾在飛鳳山健行時去看看相思木。他向她介紹那是日治時代日人所植,他們砍落樹幹,削成火車的枕木,這些枕木不畏潮濕不懼腐蝕,相思木長在山間處,切切地與陽光細雨對話後,成為頂天立地的一株株,如今尚在,然而他熱愛的栽植時日已然消逝。他說著這些,又附帶一提:「我帶妳看相思木,但這名稱可跟我們的關係無關喔,我只是告訴妳這是相思木」。有回她問起他,如果要變作一株樹,他希望是什麼?他說芭蕉,因為香港電影裡有芭蕉精。芭蕉可以幻化成嬌嫩又魅惑人心的精怪,著紅衣、畫火辣的眼影,夜間竄出吸取男人的精魂,「那她是邪惡的呀」,她說。可他哪管,過多的深夜他失眠以對,因為無法排遣的情慾或寂寞,「所以希望自己就是女體,與自我纏綿?」她想。有何不可?有些樹,是雌雄同體的兩性花,但他們未如芭蕉葉低枝,他們總長在高冷山顛,因為蜂蝶難以登岳前來,於是自體繁衍成此類物種。生與死都是萬物所力拼,後裔不可滅絕。高山植物醞積寂寞的飽和,而他經歷青春愛戀的挫敗後,活成中年的如今,但他畢竟不是高山植物,可以獨自承受寂寞的重量,或許最終柏拉圖式的情愛都得隱退,圖個人陪伴就好。她豈不知寂寞的寫法,難寫極了。她抬眼看看左近的他,喜歡紅豆餅、綠豆沙、小籠包,一切皆為老派,除了西式甜點「提拉米蘇」,他說那是某個女人買給他吃的,那時他們共用湯匙,一人一口接續完食。她懶得過問是哪個女人曾對他拋眼獻媚,讓他體驗提拉米蘇巧克力的苦甜與酒香,卻又不告訴他這款甜品的義大利語是「帶我走」,他傻乎不知暗示,不知只要表白,就能把眼前這女人像提拉米蘇地外帶而食。「你太遲鈍了。」她說。「是啊,要不然早就是幾個孩子的爸了」。他黯然吐出。但那是他的生命軼事,她很少涉足,只待他提及,何況他深知諸多樹種,卻不曾提及橡膠樹。 然而偶爾她也想變作啄木鳥,成為樹木的醫師,或如貓頭鷹住在樹洞裡,日夜陪伴著大樹,可他就只想成為一株芭蕉,芭蕉樹有啄木鳥、貓頭鷹?至於她,則努力生活著,任憑他者油彩橡膠樹時,呈顯一片深藍,甚至揉捏成塊狀的幾何圖形,但唯獨她知道橡膠樹就是那形貌,儘管他者的畫筆與橡膠樹的現實背馳。她的過去頗有灼傷,深信受過冷酷對待後,是誰也不願意再回返那樣的生活的,她遁走,但沒有人真心懂得,只說她不善忍耐,而他也不會懂得的,於是歸類她。她想那就歸類吧,這世間至今,階級、種族、身家背景也都在歸類,她知道,所以也就坦然接受。他們從橡膠樹下走過。講了些話,但後來她只願諦聽橡膠樹的聲音,於是可以從容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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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夜的傷口

文/攝影 莫云生活,是頭安靜的獸,也是寂寞的獸,踡縮在黯夜角落,獨自舔舐著久治不癒的傷口。美國當代作家伊麗莎白.斯特勞特(Elizabeth Strout)擅長書寫平凡人物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新近上市的《一切皆有可能》即是以她前一本書的主角露西.巴頓串接家鄉人物,敘說每個屋簷下不同的故事,以及各自懷抱的創傷與救贖。閱讀新著,感覺主題與結構皆類似作者2009年榮獲普立茲文學獎的暢銷書《生活是頭安靜的獸》(Olive Kitteridge)。相形之下,這本成書更早的小說,顯然偏重於書寫蟄伏的童年創傷,落筆卻較為不著痕跡,也更能觸發讀者的同理心。有別於一味講求技巧翻新與情節奇詭的現代小說,伊麗莎白的作品看似平鋪直敘,實則文筆流暢老練,草蛇灰線,環節相扣,取材也很貼近真實的人生。《生活是頭安靜的獸》以書中的主要角色,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學教師奧麗芙(原文即是以她為書名)串連她的家鄉,僻處緬因州一隅的濱海小鎮居民平常或不平常的故事。處處伏筆著生活中巨大的或微渺的憂傷,以及他們因此導致的脫序言行。小說首篇敘寫奧麗芙的丈夫亨利在經營藥房時,與僱用的女孩長達多年的曖昧情愫,道出中年夫妻彈性疲乏的婚姻危機。亨利個性內斂節制,奧麗芙活潑激躁,兩人卻都承受著來自父母加諸的創傷,他們心底總是潛伏著莫名不安的恐懼,有時彼此傷害,卻也相濡以沫。只是,熱心助人的奧麗芙卻因對獨子的控制慾過強,形成母子長年失和與難以跨越的溝塹。回鄉尋求救贖的實習醫師、罹患厭食症的少女、自甘淪為地下情人的鋼琴師、無奈包容丈夫一切的妻子……一如伊麗莎白筆下的多數人物,這本書中的每個角色都不完美,他們有血有肉有缺點,也各自搋懷著來自原生家庭的、不能碰觸的傷口。而這些陳年創傷引發的生活危機,總是不定時爆發。(導火線有時是被搶匪脅持下的巨大壓力,有時是婚外情曝光的難堪,有時只是冰淇淋滴污襯衫的微不足道。)理性倏然抽離的負面情緒,宛如寒光森森的雙面利刃,傷人傷己——唯一的解藥,只有「愛與被愛」。其中立意最明確的一篇即是〈漲潮〉:喪母之後,原本決意隨之自戕的凱文,在奧麗芙有意無意的關懷下,先是被打斷了自艾自憐的沮喪,其後又在兒時玩伴帕蒂溺水呼救時,毫不猶豫地跳入海中,在載浮載沉的生死掙扎裡,激發了救人與自救的本能。可悲又可戀的世界,軟弱又堅韌的人性。儘管書中每篇故事都坦承著生活中不斷被複製的哀傷與絕望,卻也讓人在相互取暖或置身大自然時獲得些許慰藉。穿透晨霧的陽光、散逸清香的松林、繽紛燦放的鬱金香,乃至空氣中瀰漫的海水鹹味,都無私地療癒著每個受傷的靈魂。而這一路迤邐前行的生命,總能讓讀者在某個節眼上赫然照見自身的貪嗔癡念與脆弱不足。這是小說書寫的魔力,也是作者洞明世事的敏銳。終章〈河流〉敘寫喪夫獨居後,原本心如槁木的奧麗芙又踟躕於河畔的第二春,也暗喻著小鎮風雨陰晴的歲月,終將融入時間的洪流。——故事,仍將延續;一切,也依然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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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花是這樣子開

詩/圖 猴子貓倘若時間是有意識的意識卻不清許是這一刻這一秒前一刻前一秒竄流你腦中的想法 離家的丈夫帶著最後一份合同告訴他的妻子每一朵花都是這樣子開 所有流下的眼淚、企盼、等待在泥土裡在瞬間舞起的風許是為了等待花開 等待落在一朵花上月亮滑過夜空遺忘的那方,是結束自己的痛楚下一刻下一秒換了個步調罷了 聽那相思離別每一朵花兒說出寂寞我們回家吧許是有你愛我我才能一直看出那些並不愛我的人所有你所做的一切才能成為我自己的花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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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天橋上的月光

 文/碧雅翠絲 插圖/國泰小時候老家附近,有一條每到晚上就飄滿蔗糖香與桂花香的小路。爸爸最喜歡帶我去那裡看台糖載運甘蔗的小火車,匡噹匡噹慢速駛過,車廂會長長嘎吱一聲突然相互碰撞,司機還會親切的和我們揮手呢。月圓時,爸爸就把我抱上小火車會經過的天橋望月,因為我曾說過,那裡是離月亮最近的地方。每次,爸爸都把我高舉在肩上,讓我看著皎潔的月亮。等我喊著脖子酸了,再把我放下牽著我慢慢走下陸橋。皎潔的圓月就這樣一直跟著我們走,讓我始終感到很困惑。我一邊抬頭看著月亮一邊故意放慢腳步,奇怪的月亮,我慢它就慢,我快它就快?身旁的爸爸看著傻丫頭,笑開了。「那是因為月亮離我們太遠了,不是真的跟著我們走呀!」傻丫頭當然一定是聽不懂的,就喜歡黏著爸爸和月亮賽跑,有時我走快了,就會喊著:「爸爸快點跟著月亮走。」爸爸當然很快就追上我了。又故意一前一後逗著我笑。一小一大的影子在月光下交疊著,在那個懵懵懂懂,還不懂得什麼叫做幸福的年紀裡,總能讓我特別開心。 有時月亮是圓的,有時像一彎月牙,春天的花剛開過,秋冬很快又來了,去年才剛穿過的小洋裝,已經換上國中的藍色百褶裙。課業的壓力與青春期的苦悶,開始讓我變得不愛說話。偶爾,爸爸想再帶我出去看月亮,我都悶聲不說話。爸爸一定很失望吧!但是,他什麼也沒多說,只叮囑我乖乖在家溫習功課,就轉身走了。後來爸爸的工作出了事,那段時間家裡氣壓好低。爸爸每天都有打不完的電話忙不完的事,和媽媽交頭接耳後又匆匆出門,緊接著,又上了法院…我還不懂什麼是身心俱疲,可是好多個明月皎潔的夜晚,爸爸都很晚才回到家,我縮在被窩裡,總要等著聽到爸爸的福特汽車熟悉的引擎聲,確定他進家門了,才能安心入睡。兒時照耀我的月光,依舊明亮的灑落在窗前,一片銀白…我的心裡,卻像失落了什麼?說不出的難過。等爸爸的官司好不容易平息,我已經上了高中。長得愈大,卻和爸爸距離愈遠了,時常一天說不上幾句話,但是我好想念童年時,天橋上的月光。那兩個一前一後,一小一大的影子,追著月亮,難以忘懷。小時對月亮的未解之謎,有時,月亮是圓的,有時像一彎月牙…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那時才終於解了惑。高中時已經不迷瓊瑤了,迷張曼娟,她的海水正藍旋風襲捲文壇,我大學聯考的第一志願就是上東吳中文系當她的學生。豈料聯考一敗塗地,連間吊車尾的學校都沒填上,更不用提要當張曼娟的學生了。大學聯考放榜那天我哭得昏天暗地,雙眼腫得核桃似,飯都吃不下。爸爸來敲我房門,說,要帶我出去走走…拗了半天,最後洗了把臉,還是跟爸爸出去了。好久沒搭爸爸的偉士牌機車了,突然感覺有些生疏,一路都沒說話。爸爸帶我到童年看月亮的地方,高高的天橋上,那天月光明亮,我卻毫無心思,眼淚又開始掉。爸爸笑著說,小翠妳又犯傻了嗎?日間部沒考上,還有夜間部可以考呀!一樣可以當張曼娟的學生…咦!好像真的是這樣耶,那我哭了一天,是在哭什麼啊?我破涕為笑,爸爸的眼眶卻紅紅的,那時我還不懂為什麼…直到很多,很多年後,我才漸漸懂得爸爸對我說不出口的愛與不捨。夜大放榜後,我果真如願成了張曼娟的學生。快樂的5年,在古文詩詞和近代文學裡穿越。還有貴陽街的刀削麵,重慶南路書店街,總統府雙十國慶閱兵大典,淡水的夕陽…美好的青春,開展了美好的戀情,初戀情人,時常帶我去中正紀念堂看月亮。應該很浪漫可以與情人共度的夜晚,我卻時常心思沉重,是鄉愁嗎?還是另外一些說不出的什麼?我總是想到爸爸,想到家鄉高高的天橋…想著想著,淚眼模糊。那時,就會趕快打公用電話回家給爸爸。「小翠,妳在那呢?有沒有吃飽?台北有下雨嗎?記得不要淋雨啊!」接到電話的爸爸好開心,聲音止不住喜悅。聽到爸爸的聲音我就哭得更厲害了。我還在家時爸爸話很少,我離家了,爸爸的關心忽然開始變得瑣瑣碎碎。母親,像月亮一樣,照耀我家門窗,孩提時總是這樣唱,但其實,我覺得爸爸更像月光。 出國後,心情像一座孤島。藏在摩天大樓後看不見的月亮,只能在我的夢裡繼續揮灑光芒。那些綿長迢迢的思鄉之情,在故鄉高高的天橋上,像藏在心底的月光,沉沉流轉,不停倒帶。多年後,爸爸生病了,在他來日無多的病榻前,我們一起回憶著往日,天橋上有時月圓,有時又像一彎月牙…在月光溫柔的聚攏下一切歷歷如新。 爸爸病故後,骨灰安置上山那天,下山時已是黃昏,一輪圓月正從山間緩緩昇起,彷彿依稀又看見爸爸牽著我走在月光下…長大後我才知道,離月亮最近的地方並不是天橋,而是天空。愛我的爸爸,就在離月亮最近的地方微笑看著我,一如往常,永遠不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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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古早味蘿蔔糕

 文/攝影 王美慧婆婆重禮數,每年過年前幾日,家中大灶柴火不斷,炊蒸一籠又一籠的蘿蔔糕,蒸好的蘿蔔糕放涼後,分切成一塊塊,分送給平日有往來的親戚朋友,連大姑家照顧親家公的外籍看護也照料到。收到婆婆贈送的蘿蔔糕,親友們都豎起大姆指直說好吃,並且念念不忘,每年過年都期待能收到這個最有年味的古早味蘿蔔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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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守願亭

 文/攝影 林清雄疫情再次蔓延,病毒變異肆虐再起,人心陷入惶惶不安,互動的距離,若即又離;人與物,隔著酒精護膜,還是有無形的壓力。而大自然,仍依循時序不設防的坦天露地,滋養蒼生萬物,安然自在的呵護著生命,充滿生機。不能群聚,假日輕旅。騎著腳踏車至桃園大溪近郊的村落散心,鄉道旁,發現有一座掛滿祝福卡的小亭。那是由幾位發心的人,以虔誠專注報恩精神,利用廢棄的杉木裁切、榫接而成樑為柱的祈願板;以非精砌細抹的手工泥作,築構成兩個粗礪堅實基座,所搭起的一個「守願亭」。亭子四周,植栽不同樹種──流蘇、羅漢松、風鈴木與落羽松等,似象徵感恩天地,守護不同的眾生,用「儘管行善,天自周全」的信念,植樹報恩、供養天地。種一棵樹,祈一份願,守護身心平安,願養清淨福田。數百片的祝福卡,片片感恩、句句入心,物我境合一的願力是善念因緣的正能量,也正是防疫的最佳疫苗。疫情,讓大自然喘息,生態回復豐富平衡、讓人類學習愛與關懷,回歸和自己獨處。值此寒冷季節,戴口罩的日子,鼻息進出的熱氣,在罩內對流,溫暖了,自己身心; 一個小小的亭子,掛滿滿的祝福在天地間,溫暖了,是每個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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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橋畔微雨

詩/攝影 chamonix lin細雨輕揉橋影,情意向晚 雪紡勾挽襯衫隱匿的白 足跡比雨更輕依賴與依戀交換夕陽之色 世界聆聽新品種的柔軟 手肘皺摺尋找牽連 不需依據,不需要,也不停隱形風琴演奏旁白 街聲沿瀏海垂落 心放進眼時陡然安靜 未擦拭的透明躍過名目藩籬 探索可能的緊密或疏離 貓一般指爪輕敲靈魂 還低頭招攬馴養雨點由頭髮氤氳至腳跟 順從而墮落 濕氣藤纏理智 瞇眼的微笑在此融化這兩雙眼均曾睜開清晨 卻不慎交織出黃昏色澤 柔軟細膩 如橋畔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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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雨

文/張馨尹 插圖/國泰雨呼溜溜地下在轟隆隆的雷動鼓譟裡,撲簌簌撲簌簌旁人無法擋的直降至乾渴許久的土地。這刻,整座島的人心,歡喜謝天中。終於,迎來了梅雨季,氣勢滂薄的初雨。過往,濕綿的梅雨季不討喜,討人厭姿態壞著大家出遊興致,耽溺每日活在藍天白雲童話故事篇章裡的我,大學畢業後不久,受不了冬季每次雨天的灰陰冰冷無朝氣、五月梅雨季空氣飄散的濕膩不爽快氣息,從島的北端選擇搬回晴天比雨天多的家鄉。是啊,我不曾喜愛雨天,從未。多年前,移居到中美洲綠地、森林,或雨林佔地多於城市建築的國家,那兒只有乾季、雨季,一年中兩季各司其職,乾濕分明,且欣喜的是,雨季並非連續數月陰霾綿雨,常態來雨的時間是午後烈陽欲將人迷暈失魂時,一層層烏雲相擁傾瀉出的一道道急流瀑布,沖刷出曬得乾裂土地的枯燥氣味、沖洗得整片附在海市蜃樓柏油大道上的悶燥瞬間通透。有時雷、電和雨,在天際一番刀光劍影,雨滴隨即枕落在屋瓦上,如千軍萬馬襲來,寂靜沈睡的大地一時喧嘩不止。多數時候,雨如柳絲是夜的情人,在夜幕深沈,與星光喑默溫存,直至晨曦拂去月色,朝陽拭開慘灰拉出藍白抹上一列金黃光影,大地青翠蓬勃一片,白晝如常像無人來過,獨剩枝梢、葉脈、窗櫺留下的晶瑩珠滴,證明星辰和雨的一夜纏綿痕跡。而我,是癡心盼著情人歸來的少婦,在雨季裡開始等待起雨。我能一個人在古舊待整的木宅裡獨守午後天邊那頭蓄謀已久突來的一場驟雨,什麼也不做,只是看著從屋簷滴滴答答在院子斟滿的水窪裡畫出一圈一圈的水紋。有時,起頭風挽著雲覆去大半日頭先捎來情人將來的訊息,我總能迅速收整披掛在後院裡與日光私約的一排衣物,等候他來。有時,情人趕急,怒氣沖沖,在誰也都沒能通風報信前,在日光盛盛下猛烈而至,要溫存已久留有乾日溫度的衣物們在飄風急雨中陪葬。總是措手不及關上窗,也只能任由情人竄流入屋。情人也有溫柔時,他會帶來的一襲涼爽脈息的風,吹散整室焦熱。外頭,島的雨來得是時候,如鐘擺規律噗搭噗搭獨奏的雨,有時急促、有時和緩,有時迎來高潮如鼓,沒有歌詞,卻像細語呢喃。我躺回雨聲裡,兒時的鄉下生活活躍而出,我看見一個孤單的、小小的自己,撐著傘、穿著雨鞋在稻埕不平整積了一口水窪裡,看雨拌嘴。其實,我是在那時愛上雨天,不是在遙遠的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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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咖啡●色●物語〉花蝶繞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在三樓整理圖畫,因為每次整理妥當,便有識畫者說要看畫收畫,於是一一從紙盒、從疊成一堵堵的畫牆中取出。那人東看看西看看、近看看遠看看,嗯,這張肌理處理得十分精采、這張利用簡單卻富有層次的色彩表達出畫者心中深厚的哲思、那幅在結構上利用巧妙的樹枝線條引導閱讀者的視線連結到意象中的架構達到完美的設計、這一張彷彿聞到花花香,不但聞到花香更讓人看到一群身著彩衣的蝴蝶繞著畫中瓶花飛舞………啪啦啪啦。是的,我聞到花果香,「到客廳喝杯咖啡吧?」如果是真正的京都人這麼跟你說了,言意之下是:你到底說夠了沒?渴不渴啊?我倒也有幾分這樣的意思。坐在客廳,我將剛燒好現在的溫度最能釋放出香氣的咖啡端上,比琥珀更濃重一點的顏色,在白胎的咖啡杯裡閃耀寶石般的光澤,再襯以描金的杯身和淺盤,就像一幅可人的小品。果然這咖啡的味道就像她的顏色,木頭的味道,而且是乾燥的木頭的味道,後段的香氣是麝香,嗯,好喝。他的評斷讓我臉上浮現讓他誤以為我同意他的說法的笑意:兩人口味和品味相差約兩個球的距離,地球和月球。我的舌頭告訴我的大腦,現在留在舌上和喉頭的味道是極淡的花香,像風中飄送若有似無的櫻花或梅花香氣,以及梅雨季裡青苔的氣息,若要說「後段」的口味吧,我比較習慣使用「餘韻」這樣的一個名詞,畢竟不是喝古龍水。當香氣滑落喉舌後,讓人想起堆放在常溫的倉庫讓她熟成逐漸散發出微酸又微醺感覺的香氣。果不然乎?「嫌貨才是買貨人」,那人滔滔的發表過他對畫和咖啡的論述,十分禮貌的道別,至今,音訊杳杳。再上三樓,以相反的動作和順序整理除了天花板沒張掛畫作之外的作品。看著那著私心喜愛,以油畫媒材和技法繪出中國傳統瓶供水墨畫意的這張畫作,第一眼所見無疑是具象的描繪對象,筆法和色面布置卻是李白撈月的恣意,尤其掛軸裡的題字,像是樹枝,於是與梅枝一近一遠彼此呼應對答;一雙花蝶和純潔的鴿羽就成了言意之外的餘緒了。在他評過百號五十號畫作後轉看小號畫作時,拿著這張畫幾番暗示明示於他都聽而不聞的專注在自己論述中,就學京都人問他,「到客廳喝杯咖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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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2022退休日記(六月)

日本京都食堂  蔡莉莉 速寫  26×18公分2017在時間長河裡,我始終沒有偏離畫畫的航道,一如瘂弦的詩「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文∕圖 蔡莉莉2022/6/1(三)簡媜在《胭脂盆地》說,人常拒絕變動而在舊巢裡窩成甕內醬菜,「當他坐在新莊園品嚐葡萄美酒回想過去的折磨,他會衷心感謝挫折,並且不可思議為何自己能在那只醬缸窩藏那麼久!」疫情下從職場轉身,身心放鬆,終於有時間咀嚼生命的況味。此刻,健康成了主旋律,即使有一天終會佝僂著再怎麼勉強也打不直的背,還是要研究一種活得氣派的姿勢。就算老到坐在陽台曬太陽,也不至於被時光縮寫成一枚問號。 2022/6/2(四)夏天是酗芒果的季節。烤芒果蛋糕竟傳來焦味,久不玩烘焙,烤箱故障了。房子建好快二十年,電器最近頻汰換,萬物皆有生命週期。頓時明白了日本伊勢神宮的「式年遷宮」,每二十年拆除,於附近空地重建。那是神道教所謂的再生,意在永不呈現老態。 2022/6/3(五)艾略特〈荒原〉寫「四月最是殘忍的月份」,對我來說,六月才是最可怕的。一到六月,手機便塞滿店家別有用心的生日祝福。到髮廊用掉生日券,好慶幸晚生一個年代,從前五十多歲的阿桑,不是頂個安全帽般的高麗菜頭,就是為了蓬鬆髮量燙成泡麵。希望長髮能再撐幾年,就算像黃舒駿唱的「其實只有頭髮還可以」也看開。 2022/6/4(六)少了荔枝,夏天還怎麼過。市場買回玉荷包,細核肥美,甘甜多汁。以前在美國讀書,偶爾在大華超市看到整袋荔枝,皮乾色黑,看上去就是凄涼,就像蔡珠兒〈南方絳雪〉寫的漢唐時代快馬送至北方被折騰成脫水荔枝的歲例貢品。但我還是歡喜買回,舌尖泛起一陣鄉愁。白居易〈荔枝圖序〉:「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我沒有異域情結,恐怕跟嗜吃有極大關係。可以吃鮮採,誰要吃標本? 2022/6/6(一)再次穿上佛朗明哥舞裙,踩上重新訂做的舞鞋,從疫情的停格狀態動了起來,是瘂弦說的,「熄了火的火山,總會盼望自己是一座睡火山而不是死火山。」在吉他撥奏和歌手吟唱中,拍掌跺腳轉手甩裙,熟悉感慢慢回來,重現了在西班牙熱情天空下歌舞的記憶,有些新的快樂在心底滋長著。張愛玲形容西班牙舞蹈:「他們的跳舞帶一點淒涼的酒意,可是心裡發空,再也灌不醉自己,行動還是有許多虛文,許多講究。」腦海浮現流浪到塞維亞一身悲劇感的吉普賽人,和特屬於他們的佛朗明哥。 2022/6/7(二)到植物園追想荷花時節,有一種林間散步的詩意,如果這時候有配音,一定像木笛般的悠遠。師專住校,喜歡清晨來此深吸空氣中泌著的那股飄移的清香,若斷若續,荷花獨有。途經從前的美國文化中心,當年畢業返台曾在此個展,與LA友人開幕時重逢,原來她聽lCRT得知。如今,南海路老了一些,美國文化中心已搬遷,此座Art Deco建築也易名,我與舊遊又失聯了。 2022/6/8(三)我對二二八公園的記憶帶著一種繪畫性,師大時期常來寫生。雨後草皮鮮亮,連空氣都顯得綠。樹幹上倒立的松鼠,如如不動,我想到的是達文西《抱銀貂的女子》。奇怪只多了澎澎裙似的尾巴,原本人鼠相逢的驚聲尖叫就凝為斂聲屏息,安靜臣服於一種毛茸茸的優雅。以前清晨騎車上班,與顏料為伍,羽絨衣牛仔褲成了標配。退休立志穿睡衣在家裡走來走去,但出門必換洋裝,那是與社會接壤的儀式,以免蝸居日久成癡鈍,走在街上也像夢遊。 2022/6/9(四)同事退休後常夢見抱著考卷找不到教室,我日日好眠,不曾想,今晨四點突然嚇醒!整夜和隔天送件比賽的學生修飾畫作,發現沒貼姓名卡,想列印電腦又壞了……原來這是我教書多年深埋的記掛,職業終究在心版刻下烙印。職場上,我比較像是觀看者,是非不沾身,專注領略教學的樂趣,有一點藝術家的性格。 2022/6/11(六)比起追劇,我更愛看書。戲劇以情節取勝,知道結局後就放下了,不會倒帶。看書會引出更多的書,看張愛玲就會讀一下毛姆、莫泊桑,看村上春樹就會翻出瑞蒙·卡佛、費滋傑羅 。「愛讀書的人不管下雪蟬鳴,就算警察命令『不准讀』,也照樣會讀書,不讀書的人就算條件齊備也不會讀,更別說季節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了。」村上春樹真中肯。 2022/6/12(日)退休半年不見的高一學生,lG發動態:「終於看到老師的書了!」他在誠品翻《浮生畫記》,見到書中的我,邊看邊笑,覺得熟悉又開心。新書上市以來收到不少讀者的支持,感受到生命以書寫的狀態再次流動,彷彿我因此而有了走入另一個旅途的可能。余光中認為有人買書,風雅才能風雅下去。買書就像芝麻開門,書裡藏著智慧,也藏著安慰,如同英國文豪約翰生說的:「寫作的唯一目的,是幫助讀者更能享受或忍受人生。」 2022/6/13(一)晨醒,fb回顧跳出我短居京都的退休夢想。下午,途經一間食堂,招牌極似在京都速寫過的「四条西洞院食堂」。這是怎麼了,怎麼這樣地提醒我的懸念?彷彿所有的東西都在挖掘我心裡的空洞。在這樣一個末世般的瘟疫時代,已無夢多想。只能靜待解封,贖回這三年。 2022/6/14(二)躺上牙科椅,不免忐忑。以前主辦美術聯招,下班看牙,一躺上就累到睡著。不禁懷疑從前那個勇敢的我,真的是我嗎?洗牙回家,畢業20多年的美術班學生今年又寄來一箱愛文芒果,一顆顆像是教室裡排排坐好雙頰緋紅的青春臉龐。老師的職涯都已退到人生背景,還被學生記著,覺得心暖非常。 2022/6/18(六)去遠百信義A13威秀影城看「捍衛戰士」,沒想到是個大陣仗。先在大廳,吃豬腳豬血糕千層麵套餐,再點調酒,躺沙發區蓋毯看電影。喬治說,還不是因為有人過生日。續至微風南山46樓THE UKAI吃日式料理,板前主廚是日本人,我因此而講了幾句二年半沒說的日文。飛去京都的念頭,更深起來了。 2022/6/21(二)出門演講,關於繪畫與文學。近半年未面對高中美術班學生講話,忽而老師魂上身,二小時,欲罷不能。哪裡會想到有一天會以藝術過來人的身分回答青春的提問? 2022/6/22(三)出門評審。通勤的慣性還在,上捷運拿出手機,一秒進入寫作狀態,像是遁入獨立小宇宙。退休前的文章幾乎都在車廂內寫成,那是一天中可以很貼近於閱讀與寫作的某種樂土。繡球花園 蔡莉莉 油畫 100號(局部)20182022/6/23(四)牆上未完成的畫布,就像電腦視窗中未收尾的文章,都是需要我照看的子子孫孫。無從知曉人生地圖正走到哪一個點上,只知道在時間長河裡,我始終沒有偏離畫畫的航道,一如瘂弦的詩「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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