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十七歲的中興橋

■李玉花 十七歲經同鄉介紹,認識當時在西門町影業公司上班的男友,他不斷邀約看電影,我三個月後才點頭答應,相約國泰戲院。 看電影是奢侈消費,我自覺年輕、條件好,故意邀三倆好友赴約,想用昂貴票價嚇退他。他沒被嚇到,我反被套牢,當時觀看的台語電影「我愛我君我愛子」,依稀成為我的人生預言。 婚後他笑說,當時快被我害慘了,薪水大部份上繳電影票價,「還好娶到妳,值回票價。」 看電影成為我們的日常,也經常到中興橋下。淡水河水位不高,淡水河邊草埔仔路還算平坦,簡約在草埔鋪報紙,迷漾夜色、流水聲,一對對情侶擦身而過,就算有熟識也未必能看到,就如同誰也不認識,誰也不管誰,不知中興橋下淡水河邊,有多少情侶走過,又促成多少佳偶。 堤岸下另有春天,許許多多開放式的「情人座」,類似一台三輪車停駐,三面簡陋木板隔離,頂上有蓋、可遮風避雨,付費式提供情人坐下聊天。 中興橋下,月色朦朦朧朧之美正是情侶所愛,第一次被他牽手,緊張的把手縮回,他又再次溫柔試探,看不清對方,卻能感受對方的熱情,難怪當年戀愛以台語形容,「愛情耶熱度,親像六月耶火燒埔」。 我們偶而到咖啡廳,那種為了營造氣氛,燈光微暗,又有一種曖昧。不似現在壹咖啡、星巴克燈光給人一種光明磊落的感覺。 二十歲步入婚姻。比我早結婚的朋友,常說一句口號:「結婚是戀愛的墳墓。」生活中沒人天天口中含蜜,夫妻貴在日常,相知相惜。婚後租屋住在昆明街,陸續生下一男一女。房間太小,經朋友介紹到三重買房,過了中興橋就是三重。 一橋之隔,我從青春少女變成少婦。每一天,先生經過中興橋到西門町上班,我則到中華商場。下班時,我到西門國小接孩子回家,我握著孩子的小小手心,同我當年一樣嬌小。我跟孩子說,「過了中興橋,我們就回家了。」從不曾看乏的夕陽落在橋頭,永遠都像十七歲的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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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錯不了的直覺

■天藍 直覺,何謂直覺?第一眼就喜歡、第一次就寫對,不用經過太多思考很快就能出現的直接想法,我的直覺甚少出錯。但從小老師與父母一再耳提面命叮嚀:「寫完考卷一定要檢查,以免粗心看錯題目寫錯答案。」我乖乖的重頭再看一遍,反正距離交卷時間還早。 這一檢查,咦!是1還是3,D還是B,O還是X……快要交卷了,我還糾結在那幾題中,出現選擇障礙,想過來思過去,鉛筆在指間轉呀轉的,還是改好了,試卷一交出去,我就猛捶腦袋後悔了,不應該改的。果然要相信第一眼,改過的答案竟然都錯了。 明明知道答案一改十之八九都會錯,要相信第一次作答的自己,卻每每在可能這一次會有不同的輪迴裏打轉,老爸說妳沒讀懂才會猶豫不決,錯了才會加深印象,可我一點都不想留下悔不當初的扼腕殘念。 大學聯考的最後一改,讓我含淚負笈北上,抽離家中的舒適圈,真是應該剁手指,變成小叮噹才對。 兩家公司同時通知報到,A公司是大公司,制度福利俱佳,起薪也高;B公司是小型企業,老闆連員工不到十人,我欣賞老闆的經營理念,可起薪差了3,000塊,我陷入天人交戰,原子筆又在指間轉啊轉。最後我「以衣取職」,選了大公司光鮮亮麗的制服。 一年之後離開A公司,原因是無法對企業文化產生認同感,感覺自己像是個局外人、打工仔,提不起工作的熱情。B公司又在徵才,厚著臉皮履歷又遞了一次,這次毫無懸念,不需考慮直接答應隔天上工。 一個是高富帥,一個是「烏焦瘦」,我又陷入了人生最重要的選擇障礙,將兩人做了SWOT分析之策略擬定,眼睛沒脫窗的都會選分析正確的高富帥,可是第一眼就被「烏焦瘦」風趣幽默的談吐吸引,聊到連喝2杯咖啡還意猶未盡,怨嘆夜怎麼那麼黑。 我要符合多數人的期待,還是順從心底的聲音,好難呀,怎麼不能將2人二合一呢?就像咖啡有二合一、三合一與黑咖啡,青菜蘿蔔各有所好,一點都不傷神。 我是個膚淺的女孩,選大家都讚賞的應該錯不了,但心底的聲音不斷的放大再放大「妳都改錯那麼多答案了,還要繼續錯下去嗎?」感情有對與錯嗎,應該是適合不適合。 哪個適合我,我適合哪個,燒腦呀,我萬萬不能腳踏二條船,我是烈女欸! 玫瑰花瓣撕了一片又一片,選A、選B……地上滿是花兒的眼淚,難道我很花心,定不下心?寧可錯一時,不能誤人一世,俗話說:「醜醜尪,呷未空。」直覺大師開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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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最遙遠的海

■鄭智仁 春草更深了 久久沒有來此喚回 那個還在岸邊久候的你 我們可曾如此秘密地聚會 抵達彼此心中 不寐的樂園   當日光曬進 乾涸而裂開的岩石縫隙 像觸動一具停修的機器 種種回憶彷彿旋轉木馬 而陷入了一大片 陰影的輪迴   以望遠鏡放大的星空 以失傳的神話指引 以鋼索艱難地走過銀河 以為宇宙咫尺可觸 以倍率逐漸縮小的愛 以流星般毀滅   像一顆來到盡頭的隕石 撞得滿地瘡痍,淚水 不停滲了出來 最遠,也就只能走到這裡 隔著彼此 成為最遙遠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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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空翠

■紀小樣 火力發電廠爆炸 有時不是哥吉拉的問題 路燈卻牽手引伴地 熄滅了火花 他在山路的某個髮夾彎 高掛一面凸透鏡 依然摸不清楚 蝙蝠如何知道螢火蟲尋光 飛蛾在泥水的倒影裡 飛得昏頭轉向 一朵烏雲 又來心中拜訪 他隱約知道──穿過山嵐 穿過一座頹橋──穿過一座斷崖 再穿過──月光的截角 就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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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煮毛豆

■紫水晶 她開心地吃著早已準備好的水煮毛豆,當是她今晚的宵夜,一旁的室友吵著要吃零嘴,甚至直嚷著要她去買零食,她斷然拒絕,建議室友拿水煮毛豆當零嘴,止餓又減肥,豐富的膳食纖維絕對比那些垃圾食物好多了。 她的室友在一旁抱怨著,最後還一直念著:「這豆莢裡都沒有毛豆呀!」那室友氣惱不已,索性也就不吃了,扭頭回房甩上了門。 她不明所以地想了一下,也才發現室友翻找處哪裡有什麼豆粒,那堆裡只有她啃食過後的豆筴與殘渣,她納悶地想著,在不對的地方,難怪怎麼找也找不到,這傢伙不僅懶惰,就連觀察力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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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淨歌

■高澄天 聖徒昂首 經文如奶與蜜流淌 他們執起亮恍恍的旌旗 說不跟隨的人 都有罪   亭台樓閣中掩不住的異教梵唱 聖徒執起火把烈焰熊熊 他們要燒去汙穢 燒去不德 他們要將有罪的人點燃 燒痛靈魂 就算罪人已經伏首稱臣 他們仍然要燒 他們要重返伊甸、走進天堂 疊起罪人骨肉的塵灰 壘出一座通天巴別   聖徒羅織千萬個真理 要你下跪,要你懺悔 要你知道自己的生活有多麼不潔 聖徒謳歌聖潔 他們每一個都是沒有翅膀的肉體凡胎 卻一身白衣,向你大聲宣告 自己是使徒、是神民 是分海摩希是方舟摩亞是拯救世界的耶和華   聖徒諱莫如深 他說他都知道,都關心 他愛、他同理 而一旦聖徒成為了別人的阻礙 他二話不說掣出光潔十字 宣告:我永遠不必被質疑、被挑戰 我,就是神   聖徒聚集聖徒 頌唱著詰屈聱牙的聖歌 他們搬出整個交響樂團 用合唱團的規模 唱出正義公理,和平與愛 他們不在乎隔壁王先生剛剛夜班歸家正要入睡 不在乎學校的鐘聲 他們歪斜得如此厲害,徹底 成為世界的阻礙   高塔上還有一位素樸的年輕修女 她很遲鈍,很愚笨 她抱著一本聖經但是不懂什麼真理 她只是靜敬虔恭地 在每一個破曉時分 在每一個夜露低垂的夜裡 雙手合十 祈望世界和平,所有人都能幸福快樂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直到兩鬢飛霜 直到捧著聖經的雙手都在顫抖 離開人世的前一刻,她無有痛苦 神用曦黃的微光點亮了這數十年如一日的陋室,說: 淨歌,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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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甜廢墟〉小團圓

■劉曉頤 小週末的午睡,被轟然大作的雷聲驚醒。 今天不是假日,可是,醒來,全家人都在。雙親猶在午寐初醒賴床中,懶懶地,瑣瑣碎碎話家常;先生,在房間裡電腦工作,而女兒晴晴就坐在餐桌前,邊用手機看卡通,邊吃百香果,隨劇情起伏而不時天真地笑出聲。我一邊把筆記型點腦取到她的對面坐下,開機,不時看她的嫩粉紅蘋果臉,甜絲絲的。 即將升國中了,天生聰明伶俐、性情淋漓,但或許因為全家太寵護,不只當她小公主,還當她是小娃兒,以致有時憨憨的,令人打從心裡疼。不久前,我在自由副刊發表一首詩〈願妳平安晴朗──給即將上中學的安晴〉,同步加照片貼在臉書上,留言迴響迅速形成很長很長一大串,晴晴居然把每一則留言都一一看過,想看到別人的稱讚。很特殊地,晴晴到現在還跟我睡,還非常依賴我的床邊故事,我有時微憂愁,捨不得地對她說,國中以後,課業忙碌,她要獨自睡一間房,不能再講故事……有次,這孩子鬼靈精大地「安慰」我說:「我跟妳說,妳不要擔心,國一功課壓力還不大,不會很忙,我還是可以跟妳睡,有時間聽一點故事。」我笑了。 好難得好難得,居然會有如此一段時光,約莫兩個月了,全家五人每天都居家生活:雙親退休,我是全職文字工作者,女兒放防疫假,前幾天畢業典禮;而做平面設計工作的先生,公司規定全部工作居家工作,我只好讓出了電腦,拿出我浮塵久矣的亮紅色筆電,在餐桌寫稿。經常,晴晴就這麼坐在我對面,或寫工作,或玩手機、吃水果蛋糕下午茶。靜謐地,尋常而幸福地帶著某種質感,有點像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畫面,這樣的生活。日復一日。我多盼望這種生活一直延續下去。 幸福是重複,是時間的恢復,這個概念太多人說過。我原以為最早是馬克斯,他說,真正的烏托邦是奠基於回憶之上的,並舉《追憶逝水年華》為例表示,幸福、自由總是和恢復時間的概念在一起。後來方知,早如齊克果的《重複》,已經提出: 「重複之愛才確是唯一快樂之愛。」 「生活即重複、重複即生活之美……」 在我認為,殘酷莫如米蘭‧昆德拉。我早在二十歲以前就連續讀他的小說,一直欣賞敬佩他,並讚嘆他提出過好多好棒的話,但這句話太殘酷了:「人是無法幸福的,因為幸福就是渴望重複。」他並提出「黃金的鄉愁悖論」,悖反於大多數文學家是懷舊的,他提出人年紀愈長,愈沒有時間回顧過去。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時光無法重回,幸福不會是永遠,為此悵然,甚至恐慌得不敢想下去…… 畢卡索有段話令人欣慰,雖然我還不能全然參透。 「你所愛的一切或許都會遺失,但最終,愛將以另一種形式返回。」 撫愛著這段話,我多珍惜這段全家人每天窩在一起的小團圓時光。我深知,不易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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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館休日的客人

■林熹 博物館,周一公休。 出國旅行時,如果有特別想去的博物館,都會特別查一下「休館星期」,有的博物館周一休,有的周二休,也有碰過休周五,或是特殊日期的特殊休館日,也要特別注意。 我們博物館和台灣大多數博物館一樣,周一公休。 可是某個尋常日的周一,館內溜進一名年長旅人,不僅到處趴趴走,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參觀了許久,臨走前還購買了紀念品,情緒略微激動抱著他喜歡了近乎一生作家的書,滿足離館。 這事是怎麼發生的? 話說那一日艷陽高照,不是聊齋那種月黑風高的恐怖背景,年長旅人一人孤身來到博物館外面,隔著比人高出許多倍的大鐵門,頭頂烈陽,遙望裡頭的建築物,許久都沒有離去。 建築物前車水馬龍,一名大學生碰巧騎車經過,看見有人在自己打工的博物館前方探頭探腦,眉頭一皺,機車緩緩停妥在老爺爺身後,觀察一會兒,小心評估對方是否有惡意。 「阿伯恁好。」經過幾番內心掙扎,最後學生將車停妥,下車,走到老爺爺眼前用台語詢問。 「啊?年輕人你好。」字正腔圓。 聽見對方口音,學生猜測對方可能是來台灣旅遊的福建老爺爺,隨即改說普通話:「請問您是要參觀博物館嗎?」 「是啊,可是我沒注意好時間,今天好像休館。」老爺爺笑得無奈,望向博物館的眼神充滿渴望。 「周一都休館,還是您明天來?明天早上九點就開館囉。」 「明天……我早上的飛機回去。」老爺爺苦笑。「早知如此,應該第一站先安排這裡。失算,失算。」 「其實博物館外面是公用地,我可以開門讓您進去參觀,外面花園裡頭有這房子原本主人的墓園,建築物內的地方我就無能為力了。」學生見老爺爺滿臉驚喜,順手打開大門,邀請對方一同進入。 「那也好,那也好。」老爺爺跟著學生入園參觀,匆匆轉過一圈,用手機拍攝幾張照片,便打算離去。老爺爺擔心自己逛得太久,耽誤好心學生的時間。 兩人正要踏出園區,便看見根本不該在此時此刻出現的館長,雙手提滿袋子,迎面走來──為隔天將要舉辦的活動,進行最後的確認。 經過溝通,館長同意破例,讓老爺爺入館參觀。 「那是因為剛好遇到,平常我也不會特別在假日過來,算有緣吧。」館長日後被問起這件事時,想想也覺得確實非常巧。如果那天他沒來,老爺爺根本沒辦法進館參觀,這可能是老爺爺唯一一次入內參觀的機會。 原本無望參觀的博物館,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奇蹟,老爺爺情緒漸漸激動起來,特別當館長打開博物館的門,邀請他進入參觀時,老爺爺摸出身上的人民幣,交給館長,直說要贊助館方。 參觀完博物館,老爺爺特地向館長辭行,臨去前選購書籍當紀念品,付帳時,館長婉拒收錢。 「您已經贊助館方,這就當我送您的禮物。」 老爺爺一聽,果斷不從。 「一碼歸一碼,贊助是贊助,買書是買書,買書不付帳,說不過去。」 在老爺爺堅持下,最終書還是按價付了錢。 老爺爺心滿意足離開,館長繼續跟明天的活動準備工作奮戰,大學生騎上機車跟老爺爺揮別。   臨走前,老爺爺問大學生怎麼去下個景點? 大學生騎機車自在翱遊於台北慣了,哪管什麼公車捷運交通攻略,拿出手機細查後,讓老爺爺拍照存下,兩人才揮手告別。 在某個尋常無奇的周一休館日,寧靜不動的博物館,歲月靜好地佇立在原地,從容迎接三名走向它的人。 這三個人,最後都帶著原因不同的滿足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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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姐姐

■王崢 答應過你 雛菊的顏色 是精挑細選的 妥協 隨它墮落吧 姐姐 我何時一樣勇敢 面對一個答案 我也一樣沉默 將花的名字 埋在墓地的邊緣 等待 木炭撒在路邊 像頭髮一樣 長出犄角 只留下了黑色 手印兩串 我路過房頂 你的歸處 未知的終點 和他們凋謝的 準確時間 全是你猜測 火車上的窗戶 提前寫著 可塗改的墓誌銘: 不過如此 隨你的筆跡 何時看見了火焰 也看見 疼痛與溫度 掙扎著 道別 從此不再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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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大暑

■蘇家立 每個腳印逐漸消失在陽光裡,再浮現時已是深夜,踩進失眠者無底般的雙瞳,像一口口邊壁一觸即剝離片片月光的深井,有不少蛙隱匿其中盲目地鼓譟,腹中畜養的冰還來不及鑲上城市的轉折,地面攤躺著黑色的葉片,稍一回頭卻溶入路標,露出粗獷的字體,想拚命撬開旅人的眼皮。 過熱就是這樣缺乏默契的事:道路相信交通號誌,而紅綠燈懷疑斑馬線雙色間的忠貞;披起薄外套眼睜睜看一大碗刨冰退了潮,只弄濕了我微顫的嘴唇──妳背袋藏著一小包蟬蛻,但妳說值得讓人流淚的,除了空殼,還有鞋緣幾粒乾淨的沙。 每座枯井都懂得獻上孤獨。擦去汗水和盛夏,妳將一塊冰放入日曆的某個假日,據說將疊滿無數腳印,一拿筆輕輕劃叉就能看見大海,靠海最近的是剛划過妳嘴唇的指頭,正慢慢縮成一隻青蛙渴求的金球,被輕輕捧起後掛在敞開一半的窗邊,默默淌著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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