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睿
大樓窗口桌前,年歲越長,卸下白日喧囂繁瑣,在某些燈影濃郁的夜晚,她越愛一人靜寂翻整抽屜。然每次看見躺臥底層,那封面神似古舊結婚喜帖、情深緣淺的紅色小本,她總不捨丟棄。
記憶探索悠悠數十載,那是她和老公、9個多月大女兒,初抵美國喬治亞州東南海港薩瓦納(Savannah),他們一家三口孤獨蒞臨某華人餐館,侍者給的當地華人連結電話名冊。
腦海浮現起那日在餐廳詢問並接過這紅本的情景,還有她那深邃埋藏的青春。
和一幫好友從紐約上州的水牛城南下,大家碩畢相繼安定洛城或聖荷西,命運之神卻讓他們遠離洛城,來到S城。然她豈知,那只是瞬間滑過異鄉旅程的一個休止符?
老公回台任職後,她倒是較常夢見客居最久的維州B鎮,斷裂的夢裡,突然會閃過幾場S城的朦朧街景。醒來後,她總思索,那只是夢境?抑或那段日子,她經常開車載著女兒真實經過的街道?現實印記與悠遊夢境的迷幻交疊,隨著日子消遠,她竟有些分不清。握著紅色電話小本,像是追憶拼圖,慢慢組構了夢景深處S城的空間遊走。
S城夏季就如台灣,濕熱多雨。好幾個萬馬奔騰的大雨夜晚,雷聲和閃光在狂風雨勢中交作,她從夢中驚醒,以為又臨台灣雷雨季節,夢裡不知身是客。
異鄉孤寂雨夜,轉轉反側,所幸總有些夢想隨雨聲無邊奔動,她不斷計畫女兒再大些後,她可做些什麼事情,再繼續唸書?要不,也來開中國餐館?或者做傳銷?甚或,不如先提筆寫作?還是,先去參觀那心儀許久、亞特蘭大《飄》的博物館?已習慣LA的她,下一分鐘又想,老公何時可以再找事重回西岸?所有她能想像的大小渴求,經常在腦海奔馳飛越。點點夢想的發光夢屋,照亮陪伴她深夜躑躅徘徊、流浪異鄉的心。
S城街道兩旁儘是古意盎然的橡膠樹,枝椏拖著鬆鬆軟軟的長鬚,兩端各往路中垂落成一條現今所謂的綠色隧道。海港城的古鎮,浪漫的傳說裡,水手們出海,橡膠樹的長鬚有多長,少女們的相思就有多久。
她翻著紅色本子,想起這話該是常被邀請去家庭聚會、當時對他們很照顧的李太太說的。
一向親切招待新朋友的李太太,當時已經六十多歲了,三十多年光景流逝,不知現在身體可好?或不諱言說,她還健在嗎?這樣想起,她不禁有些黯然。S城有許多最初的廣東移民後代,名冊裡的英文拼音不少是用廣東話翻譯的,究竟是參加過聯誼會裡,幾次緣慳萍聚的那些人,迄今她仍好奇思索。
美國東南幾州是黑人的家鄉,紅色小本掉落出一張紙,上面寫著史黛拉(Stella)和幾個女孩的名字。老公一大早開車去私人飛機製造公司上班,她一人在家照顧女兒。直至午後,牽著學步女兒下樓去公寓信箱室拿信,總招致一群綁著五顏繽紛細髮,小學中低年級可愛黑人女孩蝴蝶般追逐。「珍妮可以一起玩嗎?」遂變成黃昏她家門外的熱力通關密語。女孩們進得門來,除了圍繞她家女兒一起享用玩具,旋就站成一排熱力唱跳rap,充份展現出自信活力的情態。
幾個月後,老公毅然決定回到申請延期一年的維州博班攻讀,老公的夢想飛越山海,再度浪跡異鄉外州。
誠如《雙城記》書裡開場所言:「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反之詮解,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S城驛站行旅的意義,也許就在年少青春源源不斷無窮的憧憬與追尋,即便莫測流變的尋夢路上,無法安穩。
她翻完最後一頁名冊,輕輕擦拭了紅色小本上的灰塵,彷若收藏一個珍貴骨董般,再默默放回收屜底層。她知道,收藏的是她如夢的人生裡,永不回頭的青春歲月,與老來短缺那些觸動心靈的爆發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