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論琹川的時間詩學

■胡爾泰時間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東西,我們看不見也摸不著時間本身,所以它好像不存在(時間的劃分只是人為的設計),可是,我們從氣溫的變化,花開花謝、容顏之逐漸衰老,以及所有景物的變化,又確實感受到時間真的存在。當我們感受到時間不存在時,它是靜的;當我們感受到時間存在時,它是動的。因為這樣,時間又出現「靜」與「動」兩種相對的樣態。這種對比在琹川的新詩集《被一朵花召喚》詩中一再地出現。一、以四季(季節)的遞嬗來鋪寫時間的流轉:〈初秋早餐〉一詩從夏日的綠葉,寫到秋天的花(蜜),再寫到沙啞蟬唱,我們感受到景物隨季節(光陰)而轉換,此光陰又被比喻為三明治,讓人靜靜咀嚼。〈青楓之花〉一詩從秋日霜降,經過冬天,再經過東風初起的春天,一直寫到鳳凰花開的夏日(「鳳凰自火中飛出」)。〈草〉也是從暮春經夏秋冬,寫到第二年的春天,以之描繪草的四季百態。〈花嫁〉一詩透過「一襲繁花織錦便嘩啦啦地流向四季」一語來表示季節的流轉,此詩的花是雙關語,既是真實的花,又是織錦上的繡花。繡在織錦上的花可以擺脫命運的約束,走向四季,走向永恆了。〈蟬〉一詩首句「前腳踏入夏」和第二節首句「後腳就秋了」,意象鮮活,又以蟬生命的短暫比喻時間之飛逝。〈沿著時間的脈紋〉這一輯所收錄的18首詩大體沿著季節的遞嬗而排列,從冬天(雪後),歷經春夏秋,再進入〈歲末〉,結構非常獨特。時間是永恆的,也是變動不居的,用詩人的話來說就是:「時間在旅行」。二、以「霧」來象徵時間之流逝與無所不包:〈拼圖〉一詩云:「每一塊碎片帶著霧的濕氣∕在歲月的版面  拼出此生圖樣」,此生的樣貌既由霧的濕氣造成,則此生就是不可名狀、無法預料的,甚至是命定的。〈老花〉一詩首句「那是歲月飄來的霧」,表達類似的意境。〈午後〉一詩以「貓足」來比喻霧的飄移和時間的推移:誰披著輕紗貓足而來∕越過層巒/模糊了近樹修長身影∕天地宛如一枚霧繭∕山屋在繭中靜默∕人在繭中之繭點燈。此詩的妙處不僅在表現時空的美學,也在傳達人生受限與作繭自縛之禪意。而以「貓足」來比喻霧的飄移,此手法與美國詩人卡爾‧桑德堡(Carl Sandburg ,1878-1967)之〈霧〉詩(Fog)對於飄霧的描寫The fog comes/on little cat feet(霧來了/躡著貓的腳步)如出一轍。桑德堡另有一詩〈霧〉( The Mist) 首節有如下的詩句:My arms are long/Long as the reach of time and space(我的臂膀很長,長如時空所及之處),只是琹川更進一步把它與人生、時間綴連在一起。〈春霧〉一詩更妙,不僅以各種比喻描繪春霧之象(「如安靜流走的光陰」、「霧紗」、「細如煙絲」、「輕如櫻夢」),也有動靜的對比「謐寂中織滿細碎嫩綠的兒語」。詩人自身竟也化成了霧,成了時間自身,飛向了永恆(「飛向敻遠而深亮的天光」)。三、以「動靜」的對比來彰顯時間的本質:〈忘憂森林之二〉詩云:「猶一束光∕劃過靜謐中的秘境∕…卻總聽到染綠的歌聲響起」,靜謐與聲響相對。〈忘憂森林之三〉詩云:「時間凝止∕卻又如風」,充分體現時間的本質。〈如此寂靜〉全詩也是透過「動靜」的對比來表現時間的特質:如此寂靜∕…秋風褪去了海洋的氣息∕素淨的臉龐不起一絲紋波∕打包好季節的喧嘩∕輕掩門扉  點亮一盞月∕…日夜在秋天行走∕寂靜  如此。此詩動中有靜,靜中有動,意境深遠。〈雪後〉一詩,以動靜的對比來詮釋一物之兩態:歷劫之後∕沈睡的井被激發出滾滾湧泉∕青蛙一躍∕外面的天空竟然如此遼闊。〈寧平古廟〉一詩云:「時間輕巧的吐息∕啞了鐘聲的寺前…」,也是以動靜對比來凸顯時間的本質。〈雪鄉〉詩句「寂靜是亙古不變的聲音」,幾乎是動靜對比詩風的基調(Keynote)。四、人在時間中的無奈與迷惘:此迷惘之心表現在夢中,也表現在抉擇的時刻。「夢」在時間之內,又超越了時間,兩者呈現一種辯證關係。琹川在〈迷櫻〉這一首詩當中,試圖表達這種關係:季節走失了軌道∕混亂中一切密碼尚未重組∕天地間所有訊息接收錯置∕一枝春天的櫻花夢中醒來∕竟發現自己站在蕭瑟深秋裡。這首詩有「莊生曉夢迷蝴蝶」的迷惘,也有一種存在的憂慮。在〈散步〉一詩當中,琹川也面臨了Robert Frost著名的詩「The Road Not Taken」(未行之路)所涉及的抉擇上的困難:「清激的語言藏在一朵花心中∕而綻放與凋萎都在風裡∕被多事的芒花不斷地書寫∕黃昏來臨之前∕我轉身走入了佛洛斯特的小徑」,其象徵意義就是獨樹一幟,選擇了人不常走的路。〈觀螢〉一詩則把螢光、星光、詩光和露珠四種意象交疊(Superpose)在一起,而這四種光亮的東西全由時間重組:閃爍的星群密碼∕不斷地被時間重組、解讀…∕夜裡夢見詩全散成了文字∕每一個字都發著光∕圍繞著她  螢閃成無數的星子∕於是 整夜忙碌地採字組詩∕醒時卻發現∕全落成了地上的露珠。與時間相比,人所能做的其實很有限。五、人與時間的合一:時間是無限的,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如何超越時間,進入永恆呢?這一直是哲人和詩人思索的課題。中國古代哲人以「三不朽」來超越時間,法國文學家小仲馬(Alexandre Dumas,fils)說:人死後才能遁入永恆。詩人席慕容說:「無從橫渡的時光啊∕詩  是唯一的舟船」(〈光陰數行〉),以「詩」為擺渡時間之河的憑藉,琹川以不同的視角來看待此課題。前引〈春霧〉一詩,詩人透過幻想,讓己身進入永恆。而在〈鏤空心葉〉一詩當中,則以毛毛蟲齧葉(鮮翠的青春)成長蛻變成一隻彩蝶,演繹生與死的關係,並經由「領悟」,來超越此生死的循環:領悟的心葉∕所有空缺遂被祝福填滿。琹川的文字功夫了得,更擅長意象的營造,除了前文所引之外,她又以「野馬」(〈時間〉)、「河流」(〈與春天拔河〉)、「魔毯」(〈秋日乘涼〉)、「弦音」(〈蟬歌〉)、「蝴蝶」(〈吃花賊〉)、「鳥」((拾朵集〉)等物來比喻光陰,這些比喻都融入整首詩的意境當中。琹川的時間詩學,也是一種時間的美學,一種對人生的省思與體悟。《被一朵花召喚》這本新詩集收錄的詩幾乎每首都精彩,值得讀者深思玩味、一讀再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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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光

■周盈君我走進飾如星輝的商店裡扮相些許布爾喬亞式但身上的數字還是太輕一眼就被店員掃描得通體透澈 他面露皺褶 灑出一口潑墨的言語數字是一場人生征逐的遊戲身份地位的秤陀 這類概算對他而言是跳格子般的輕巧如同拔除縮居在褲管的鬼針草而我卻延長雙臂如槁木之枝也挑取不到綠蔭的金蘋果 想說些什麼有股欲辯而忘言的舌齒歧路 (或許這只是場夢境) 但轉醒後我猶嚐餘烈紫黑的沉積形成我蹲踞耄耋而剝落的書櫃前 翻找骨骸風化的傳說試圖尋覓適切的窟窿把自己濃縮進去 此後 請不要取巧地撥弄不要輕易地湧動我甚至費力祈禱低谷成山的崢嶸也不要任憑蟻的囓咬 地衣的洗劫還不如一場又一場漫漫又柔軟的沈睡沈睡在遍野金黃的永久花叢中 沈睡呼吸節制而猶然有序用一生守護孵化體內成光的種子再用餘生候等趨光而飛天的瞬間直到那秘密星系似的遠方領取切切卻蕩魂般的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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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禪意茶

■寒軒人生如茶,秉持最初的堅持,在廣袤的茶園中採摘一芯二葉的茶菁,揀選後,心甘情願等待長夜寂寂的自然風乾,翌日即可揉茶,捧茶在掌,握以手心力度,剛柔並濟、切勿過用蠻力,否則兩敗俱傷、粉身碎骨,以掌心的溫度柔軟茶葉韌性的身段,雙手揉攏的動作像是一種拳法,圓融、和諧,互相磨合,耐心揉上兩小時,像靜心打禪,以時間靜靜引帶出茶葉的芬髓;以虔誠的心祈生出醇厚的茶芬。茶菁葉面捲曲成涵容的姿態,如同初生之嬰,靜待等候萎凋、發酵,高溫焙茶將香氣鎖住,靜待有緣人以壺相知。身浸綠意,眼觀茶色,鼻嗅茶香,手捻茶菁,一品手作茶的甘醇,如人漫溢芬郁的一生,能在清靜幽雅的生活中,靜品日月精華的風雅韻味是多麼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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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不覓仙方覓睡方

■吳玲瑤有句俗話「前三十年睡不夠,後三十年睡不著」,年輕的時候,隨時隨地都能睡,睡得天昏地暗,睡得不分黑白日夜,睡得精神抖擻於黑夜。一轉眼年紀不小了,才發現原來面對的未來不是夢,是失眠。少年不識失眠味,老來方知其中苦,夜深人靜時,失眠最要命,睡不著的原因有千百種,日常煩心事,一夜難合眼,床上瞎折騰,就是睡不著,雖閉雙眼心未眠,意識仍於黑暗中行走,莫名其妙的思緒起伏,分分秒秒都忍不住算時間,呵欠打了一籮筐,就是不能入夢鄉,腦中思緒亂如麻,憶起昨天想明天,左三右四來回翻,身體就像熱鍋貼烙餅,不免再自憐「眾人皆睡我獨醒」,夜過三點仍未眠,更加急得睡不著。大家都知道睡眠對健康的重要,「要想身體好,天天睡得早,要想壽命長,準時要上床」,所謂「與其打針吃藥,不如睡個好覺」,該睡覺時不睡覺,日夜顛倒把命耗。道理大家都懂,只是實行起來有困難,「心情舒暢夢中笑,心平氣和好睡覺,所有事情放一邊,睡眠休息為明天」,晚上睡不好,白天就精神萎靡恍神疲倦想睡,負面情緒多,提不起勁又動不動易怒,抑鬱指數再上升,正符合俗話說的:「騰不出時間來睡覺的人,遲早得騰出時間來生病」,惡性循環更擔心而睡不好。享受睡眠是一件美好的事,有人認為最可惜的莫過於,睡著了不怎麼知道這種過癮,失眠時胡思亂想,就無緣享受四季的春困,夏乏,秋盹,冬眠,因此特別羨慕能睡的人。想起孟浩然能夠沈睡到「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欣賞樂天派蘇軾的睡裡乾坤,貪睡的他臥床或席地都可以入夢,東坡先生分享他《午窗坐睡》的美妙經驗,他曾經寫過不少嗜睡的詩詞名句流傳下來,「清風一榻抵千金」,「但願睡足日高時」,「有口難言不如睡」等,一般說下雨天留客天,東坡居士另有體會,認為下雨天更是最好的睡覺天,「雨聲來不斷,睡味清且熟」,雨來助睡興,能這樣睡的人真幸福。如果跟人談起失眠,許多人都願意給好睡秘方,但不是每種睡方都用得上用,老中醫說:「若要不失眠,粥裏添白蓮」,西醫說可以吃退黑激素,有人建議睡前喝一小杯紅酒,或床邊看本書,當作安眠藥,也有建議「讓床成為睡覺的地方」,不在床上做與睡覺無關的事。更有人說可以打電話給老媽,要她再唱一次兒時的搖籃曲,不知道沒有效?老美喜歡建議為了睡好拼命數羊,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數到627845,天已經亮了。失眠的人也怕遇到同房的人打呼,腦中想起打油詩:「夜半深辰想睡覺,為何總是睡不著,只因鼾聲連連叫,還能換檔嚇一跳」。有位老先生被失眠折騰到要住院,某晚照顧他的護士來巡病房,好不容易把這位已經酣睡的長者弄醒,對他說:「你應該要按時服藥。」說完遞上兩粒安眠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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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歲月的臉

■歐宗智青春記憶懸掛在牆上難以辨認 曉鏡曾經年輕的自己看見歲月的淚 千山之外童年竟乾枯成夢遊的砂向風叩問什麼是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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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蘇軾詩作裡 禪意修行的三重境界

■吳芳銘蘇軾的詩總流露深邃的精神境界和灑然脫俗的人生情懷。他的一生用佛理來關照人生,是生活中體驗禪悅的典範。蘇東坡參禪有三境相層遞: 「參禪前」講述未臻禪境時的諸種困惑,「參禪時」演繹談佛論道時的禪理機鋒,及「參禪後」揭出禪悟時煩惱淨除的快意。今且來品味他的三首詩,觀見一場充滿禪意的一生修行。蘇詩《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首婦孺皆知的禪理詩,被宋四大家之一的黃庭堅讚謂「吐此不傳之妙」。看不清山的全貌,是因為身在其中。人的迷惑,緣於心被慾望、偏見及執念蒙蔽。一念悟,即入佛地。即使在紅塵中浸染深久,一旦處在覺悟的臨界境況,悟得就能成佛。原來,平常心是道。做無心人、無求人、無事人,覓得安靜閒適的生活,是禪的又一境界。放下執念,彼岸只有一步之遙,迷途知返,天地皆寬。這是「從迷待悟」的人生第一重境界。子瞻另有詩《觀潮》:「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歸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當未眼見廬山的煙雨和浙江的浪潮,心中似有千般遺憾不能化消,直到有天看盡了,才發現也沒什麼,實著平常,廬山依舊煙雨迷離,海水仍浪潮洶湧。這首廣為宗門引用的理趣詩,首末句完全一樣,用以說明未悟與悟後的不同境界。如同描述一個達者先入小乘禪境,再入魔境,爾後臻抵大乘聖境的過程,也是這首禪詩最佳的注腳。曾經的魂縈夢繞心慾嚮往,經歷過後不覺喜悲,不是事物的變化,而是心境改變。三千繁華,不外內心平靜;萬里悟道,終歸詩酒田園。心有萬念,先寧靜而後能致遠。禪的智慧,告誡活在當下停看聽,在憂擾的生活停歇腳步,靜心聆聽內心真實的聲音,從而使生命多一份從容與淡定。把握生命但不要過分執著,隨遇而安,當可覓見「萬事無如退步人,孤雲野鶴自由身」。此為「從迷到悟」的人生第二重境界。禪意的人生,讓人們停下匆忙的腳步,靜靜體會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的萬千景致。佛在靈山法會上拈起一朵鮮花,眾人沒有反應,只有摩訶迦葉破顏會心的微笑。拈花微笑,恰是頓悟無言的禪境界。禪的真意在靈性的感悟。開悟的瞬間,令人如釋重負的超脫和陶醉,世間的負累和沈重一殺那全化為烏有。於是,東坡居士的《廬山東林寺偈》曰:「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首兩句呈現對佛性禪理的透悟,末兩句為對法門聖境奧妙無窮的證悟。溪聲與山色清澈秀麗,宛如純淨無垢的佛性禪心的妙現,這是佛的廣長舌和清淨法身;夜色的覺者頌唱著玄妙無際的八萬四千法門,無量無邊,我怎樣才能向他人表白呢?最後一句是蘇軾的反問。「色即空,空即色」,什麼都看透了,一個頓悟而無言的境界。禪宗主張不立文字,禪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只可自證、不可他求,即所謂「言無展事,語不投機。承言者喪,滯句者迷」。禪,超越語言文字,靠自己領悟,「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拈花而笑,是頓悟無言的禪意,這是人生的第三重意境。佛家嘗云:心即是佛。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場禪意修行,感悟自己的內心,尋求智慧彼岸。讀懂蘇軾,可安頓心靈,悟得人生三重境界,才能從萬千繁華中走出,超然灑脫,步步生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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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風城哥兒 —陰沉沉的天空,吸口氣

■陳銘磻炮兵部隊退役不過幾天,鎮日蟄伏房間,足不出戶,百無聊賴的閱讀閒書;儘管如此,就算父親有心豢養於宅,料想母親一樣應聲叨念,喃喃說是公嬤廳供養了一尊大少爺。天天重複絮絮聒聒的責罵聲,有些不耐煩,而我彷彿習以為常的在遇上她一番無意識的口舌之便時,轉頭安頓自己對不堪聽聞的嘮叨不予回覆。我也想出門賺錢呀,大不了清晨送報,晚上到麵攤洗碗掙點零頭,日子總能勉強捱過。不過清閒幾天,即便接獲教育局一紙派令,通知前往湖口郊野一所小學赴任。無論心裡是否接受,總感覺茫然費解,想到兵役前兩年蟄居荒涼的尖石部落,雖則逍遙,攀登過幾座小山,大抵還能經受一位教師應盡的職責,怎奈一顆煩心無處懸掛,無比淒冷。如今又要怯生生面對一無所悉的湖口,更覺不知如何是好,深怕再次愣頭愣腦面對一籌莫展的新人事。十分驚愕,我對自己猶豫不決的態度大失所望。「想太多就無法行動,不管要到遙遠的何方,或在雨中,一切隨心所欲。」當兵時,不都如常勉勵自己?若是必須走出承受父親眷顧的惡癖,我能做得到,不,我能做得更好。是依賴在作祟嗎?大概是吧,記得初入軍營的某個懇親日,父親去到關東橋訓練中心探望,彼時派任伙夫,專責清洗菜蔬,見到父親,眼底迸淚,說不出話;不忍我受苦,父親即刻帶我去見營區長官,請託照顧,期盼軍旅安然順暢;哎,愚昧的大少爺,丟不丟臉,實在不配擔當男子。時至今日,想起這件蠢事,仍有荒唐之憾。前赴湖口就職,這次不必驚動父親,我不想再讓自己出醜了;但湖口的地理位置在東南西北哪個方位?地圖上找不到往學校的路線,看來我真的又要前往一個情況不明的粗野鄉下。如今僅有這份工作,我是再也沒其他出路供作選擇了。儘管困惑,大概不成問題。寒假過後的開學日,大清早六點,天光黯淡,我從新竹搭乘第一班北上的公路局客運車,車子在並不平整的柏油路面,發出嘎啦聲響,好似拖死狗的一路搖晃到湖口,就在省道旁瞅見一所小學校,立即拉了下車鈴,在一個叫「長安站」的地方下車,定睛看去,校名不對,隨口問了一位農民裝扮的路人,對方用客家腔說出「過頭了」便走人。真要出人命,上課時間就快到了,我卻犯下方向不明的毛病,叫人心頭發慌。不清楚也無妨,有路就一定找得到。看來這裡果然不是什麼好地方,可惡,別無他法,只能提振精神探詢站牌旁,肩挑菜籃的老先生,老人指東說西,聽得我一頭霧水,心裡暗自呵斥這鄉下人,連自己鄉裡面的小學在哪裡都講得不清不楚,實在糟糕。後來改搭客運回程車,走一段彎曲長路,好不容易來到校門前,儘管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有些麻煩,還是趕得及學生上學的腳步。踏進校園,依照指標,來到教務處,才進辦公室,腳都來不及落地,便點頭行見面禮,幾名教職員動作一致的抬頭瞧我看著,隨後,又面無表情低下頭,一幅奇特又怪異的場景。教務主任是個體格壯碩,皮膚黝黑,聲音低沉的胖仔,以極其威風的官僚姿態,長篇大論講述校務和教育精神,隨後把我交給教學組長,回頭不忘矯情的叮嚀要好好工作。這時,上課鈴聲響起,長廊盡頭喧嘩不斷,教師紛紜起身走進教室,我則笨頭笨腦尾隨組長走到四年甲班教室;彼時所見,學生圍坐教室談笑自若,絲毫沒留意新老師到來。跨步走進教室,學生用不明所以的好奇目光聚焦過來,「這樣看老師!真沒禮貌!」這會兒,組長跟一位白白胖胖的男孩使了眼色,男孩臨機應變極快,立即盡其丹田喊出「起立、敬禮」口令,我從容站上講台,面面相覷半秒,……「請坐」。這小傢伙名叫彭允華,少時身任班長,長大成人入部隊,儼然上坐,高昇將軍,不久進大學擔任軍訓教官。 初來乍到新學校,除了班上學生,甚少跟教職員交流,對學校的狀態大致清楚一些,不管課間或放學,多數教師的態度顯露冷漠,遇上我主動寒暄,常被回以冷淡表情,活像個自作多情的人,心情自難舒暢,惶惶不定的日子看似即將面臨。換個場景來說,辦公室裡的多數老師,畫地自娛,用我聽不懂的客家話竊竊私語,彷彿隱藏什麼不能說的祕密,隱約聽見「尖石」、「番仔」,好似嘲笑我來自水平低落的山地部落,幾個人圍繞談笑,促使聽不懂客語的人被迫隔絕。遇上這種排擠非我族類的情形,既不能開口說什麼,更不能掩飾常情的趨炎附勢,這在強調作育英才的教育界實在荒謬,而我,從未妄想成為教育家。整個學期,依照自己的方式教學,美術課帶領學生到操場側邊的小湖畔寫生;算數課偶爾讓學生坐在大樹下,每個人手上握著十幾二十顆小石子,演算加減乘除;跟隔壁班女老師協調互換音樂和體育教學;早自習,把副班長李玉文從家裡帶來刊登我作品的副刊,唸給同學聽;朝會時,依例由我這個菜鳥老師負責帶動師生做早操、跳土風舞;逢到放學,一樣得準時站上司令台喊口令、降旗,目送主任急匆匆趕回工廠家,等候員工下班。小圈子矛盾重重,很難介入,我無心蹚進別人混水,整個學期下來,除了必要的會議,大部分非上課時間都待在教室,批作業、改試卷。人在教室,好似也礙了主管眼睛,辦公室紛傳我在副刊發表跟學生相處的生活小品,莫過於愛現。就在期末校務會議,教務主任在校長縱容與教學組長的支持下,張牙舞爪展開殺戒,批判我不該用算數課讓學生到戶外上課,質疑:「萬一督學到校視察,誰要負責?」家裡開工廠,從未參與過降旗典禮,開口閉口倫理道德、教育良心的主任,在會議中信口開河大談「教育是良心和良知事業,不可以圖謀個人的教學方式,如果耽溺在自以為是的教學形式,是無法成為教師楷模,更無法成就讓人景仰的師表。」什麼話?絕對是衝我而來。我想到夏目漱石《少爺》那個受盡同事間棘手的人際互動的欺凌,厭惡明目張膽的階級觀念,率直莽撞的哥兒,欲拆穿教務主任虛偽的假道德面具的勇氣。缺乏對付這種人的能耐,一時心急,隨即在會議桌使力敲出「咚!咚!咚!」撞擊聲,那刺耳的聲音嚴重到令在座老師莫名所以,就算我也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嚇,「有些人,有些事需要重力一擊,才會甦醒過來。」我想。「誰規定算數課不能到戶外上課?誰規定老師中午不能跟學生一起在教室吃弁當?這是什麼斯巴達的指責?算什麼帳?有必要用這種卑劣手段排擠人嗎?不必勞煩各位,我會請辭離開。」後面補上一句:「這是什麼鬼學校!」竟然用橫蠻無理的假道學說法朝我身上潑墨。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詎料痛快淋漓的奚落一番後,心情快活不少,簡直像個遊俠兒,不假思索的提起背包,離開會議室。離去學校那天,正巧輪值夜班導護,職責在身,不得不從家裡折回學校;時住宿舍的一名外省老師見值班室亮燈,主動過來閒聊,坦言主任和校長從訓育組長嘴裡知道我是記者之子,極為詫異,驚嚇到面皮鐵青,囑咐組長一定要打電話跟我溝通。「校長和主任認為,學校擁有一位會寫作的老師,的確榮耀。四年甲班需要陳老師指導,陳老師也該為學生想一想,相信你不會做出不近人情的舉動,況且你到校不滿一年就辭職,對未來升等會有很大影響,主任請你審慎考慮。」外省老師語重心長的說:「我不認為你有必要請辭!」打定主意不逃避、不躲藏,這事鬧開,一定惹得全校教師無人不知。事出無奈,實在抱歉。骨氣遠比升等重要,自己說的話,全都當真。唯今之策,做什麼都行,我一點也不介意,只是料想不到這些人竟是在知道父親的身分後,急於表達態度。「職業不過是工作,身分不過是排場。」最為清明的生活方式,要如芥川龍之介所言:蔑視醜陋人性,同時又不違反人生準則的活著。我下定決心離棄那個接觸不到人情味的地方,從此不再踏進校門一步。事件終了,師生杳無音訊四十年,銷聲匿跡許久的學生,從中斡旋了一次同學會,我以「終於被找到了」為由,換得機緣再次與熱愛文學寫作的萬恩霞、倜儻不羈的翁成龍,還有那個日後相見,變得風趣、幽默的班長彭允華等人重逢,很想告訴他們,年輕時做不成像竹子一樣正直,不知變通、不識時務的人,但我不虛偽,有點牢靠,打心底還算是個有操守、略微愚蠢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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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蜜糖

■紫水晶那次,是他和她首度一起逛夜市,途中,兩人散了去,回來時,他手上拿著一串糖葫蘆,而她則拿著一枝棉花糖。 兩人相視而笑,開心笑著彼此所擁有的默契與童趣。看他開心地吃著糖葫蘆,甚至可說是有些過於開心了,她打趣地說:「你就像這糖葫蘆,樂觀、開朗,可又有些神神秘秘的,讓人弄不清楚,你的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他也不甘示弱地說:「妳也很像這棉花糖呀,總沒有個固定的樣子,飄忽不定,卻又閃著那自由的光芒、很美,但很不真實。」後來,他和她成為了彼此的戀人,也曾一度論及婚嫁,可沒能一起步入結婚禮堂,有人說是家庭背景的差距帶來的階級感,也有人說是熱愛自由的她受不了他家那種種嚴格的家庭規範,而無法融入他的家庭。無論他倆分手的原因究竟是什麼,不可否認地,雙方都曾經是彼此的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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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記憶,隨風而逝

■簡玲遍尋不著你的去處,你杵在這兒做什麼?我覺得空洞,了無生趣,不知怎麼往前。要不,我們往後,回到過去。 我倆攜手,山是經,河是緯,穿織處暑。依山而立的老屋在遠方,我赤足荊棘,可我一點也不懼怕,傍著水灣,奔進天色灰濛的中歲,青澀的檸檬樹摘擷酸楚的少年,路過蔥翠原野的童年,山谷就響起父親和母親的笑聲,聽哪,那麼年輕豁然的節奏…。 突然他放下我,淡淡提走僅存記憶,高飛遠去。山有山的昔日,水有水的往事,等等我,你不能狠心拋棄。鑽進罅隙,任河水失去氣味,年輪沉積混淆的銹斑,所有故事嘎然而止。 一隻迷途驚鳥踱不出原地,虎口閃爍的燈光紛紛討論他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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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藍色斷想

■黃克全191.蛾撲向火,不幸者卻是火,不是蛾。蛾是勇者,蛾是逸者,蛾是同時的入世者和出世者。192.歷史是群體性變遷的記載,弔詭的是,歷史記載的卻是一件件、個別性的。還好,個別和群體通過了感性,雙方作了結合。193.我們愛一朵花,那是我們愛了自己,因為我們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在花身上。194.美麗總不長久,但醜惡不也是這樣?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只有在這個時候,冷冰冰的邏輯才顯得有點溫馨。195.人最根本的是愛自己,但有時,他竟然可以取消自己,那是因為人有尊嚴、責任,和正義。最根本的,那是因為有愛。愛既建立又取消;愛橫掃一切,包括建立與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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