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平
平安,兩個字很簡單,很常見。
小時候,母親從民間宮廟求得一方紅布包,要求我們掛在身上,說叫平安符,裡頭放著一張乩童拿劍劃舌流血而寫成的符咒。後來才知道,撫育一個孩子平安長大,真的不容易。處處有危險,時時有意外,年年有流感。命,不全然由得人,只能求神明保佑,二十四小時護衛,確定平安順遂。
節日賀詞或紅包春聯上,少不了「闔家平安」。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一顆子彈,或一枚炸彈轟頂,「家」可能就毀了散了。我在土耳其加里波利(Gallipoli)的紀念館,看到一次大戰所保存下來的家書,想像「平安」兩個字的重量。夫妻外遇,家就不平安了。有一個欠下巨額賭債的父親,家也不平安了。有一個不肖子,吸毒鬼混,家中一定鬧騰騰亂糟糟,很不平安。誰做了虧心事,肯定也就不平安。
從前台灣有一部卡通,叫《平平與安安》。一位同年朋友見了我,常親切喚我「平平與安安」,只因我的名字有一個「平」。但我介紹自己,不曾說過「平安」,而是說和平的「平」。現在想起來,還是平安好,因為——
有了平安,就大抵不怕了。
我在教會中第一次唱到〈平安正如水流〉這首詩的時候,久久不能忘,久久不能自己——
平安正如水流,一路跟隨我;
憂慮卻如怒濤橫湧;
任何的遭遇,你已教我能說:
我魂,你應安息,無所恐!
哦,我魂,可無恐!
哦,我魂,可安樂、可無恐!
這說的不就是從前、今日、乃至將來,所有人最需要、最盼望、最渴求的嗎?後來我讀聖經,看見了到處有平安。路加福音一章78至79節:「因我們神憐憫的心腸,叫清晨的日光從高天臨到我們,要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蔭裡的人,把我們的腳引到平安的路上。」約翰福音十六章33節:「我將這些事告訴你們,是要叫你們在我裡面有平安。在世上,你們有苦難;但你們可以放心,我已經勝了世界。」
我雖放棄了母親所給我的平安符,走了與母親截然不同的信仰之路,但是我所得的平安,一樣是她日夜在神明面前為我所祈求的平安。甚至這平安就在我裡面。有了這平安,我與她一樣,不怕那日靈魂無處安身。有了這平安,我可以在天地面前,學習愛,認識平等,懂得尊重與包容。
平安,使我們喜愛美女,也可以不怕「野獸」。
平安,使我們面對地獄也坦然。
平安,使我們步向死亡也平靜安詳。
貓罹患膀胱癌的時候,我忍不住痛哭。想起來美二十年,這貓簡直就像我的家人一樣。貓把十年的時間給我,那幾乎是她的一生,她用生命的所有成了我在異鄉最親密、最相依不離的同伴。我們一起生活,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做功課。有貓在,我感覺平安,想必她也如此。
六月病發,七月確診,我們在癌魔的刺網下匍匐前進。我用手機拍照、錄影,記錄貓的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時的身影。她愁,她眠,她撒嬌,她依傍我,都定格在光中,也凝視在我的腦海裡。走過八月,來到九月,我們在生命的劫難中仰望每一天的恩典。平安正如水流,我們在恩典的平安中,也學習謙卑,順服自然。
貓在這世上只有我一人了,我是她的惟一。我守著她,看著她,陪著她走在這最後一段步入死亡的路上。她苦,我苦。她樂,我樂。她好,我亦好。女作家曾在書的扉頁中題字送我:人貓相安。
安,是平安。
書信末了,我們總是道平安。
平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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