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杰
清晨五時許,拉開窗簾,出現陸地上的燈光,大溪地首府帕皮提近了。
大康凝視著愈來愈近的陸地,思緒不禁回到半個多世紀之前。那年他大三,特別喜歡高更的助教茉莉,夢囈似地對他說:「我們去大溪地吧,早晨看日出,傍晚看落日,白天在椰子樹下散步、作畫,就像高更一樣,拋掉一切,活自己的。」
當然,茉莉的話純屬夢囈。茉莉已申請到助教獎學金,即將離開台灣。大康才大三,還有一年畢業。畢業後還得到中學實習一年、服預備軍官役一年。也就是說,最快的話,也得三年後才能出國。即使出得去,也得為學業和生活拼命。至於遠走大溪地迎日出、看夕陽,恐怕是場很難圓的夢吧。
半個多世紀後,大康竟然來到大溪地,不期然地想起茉莉。當年大康問茉莉,到了大溪地怎麼生活,茉莉說:「我可以臨摹高更的畫,賣給觀光客啊!你嘛,就幫我賣畫吧。」
大康想,如果能夠在街頭看到一家賣臨摹高更繪畫的畫廊,而店主又是雞皮鶴髮、老得已認不出來的茉莉,那將是多麼傳奇的小說題材!當然這純屬幻想,茉莉到美國後隨即嫁人,哪會浪漫得到大溪地一圓年輕時的夢!
大溪地面積不大,包輛出租車就可輕易地環島一周,年輕乘客大多自由行。上了年紀的長者,大多花點錢隨團觀光。岸上觀光過午之後出發,還有足夠的時間到帕皮提市區走走。大康揹起背包,從七樓來到三樓,一大群人像小學生放學,或是監獄放封風般,雀躍地走下舷梯。
兩位身穿花布紗籠,頭戴花冠的大溪地女郎,手提花籃站在舷梯兩側,每人奉上一朵七瓣的茉莉花,這是大溪地的島花。碼頭對側的帆布棚下,六位男女樂者,彈唱大溪地傳統音樂迎客。他們的穿著和長像,使大康不禁想起高更筆下的大溪地。
大溪地以物價高昂著稱,買個椰子竟然五美元。不過想起高更畫筆下的大溪地,少不了女郎、海濱和椰子樹,就買了個大椰子,一面吸啜著,一面逛市場。他花了點時間為幾個孫兒挑選禮物,到了大康這年紀,為孫兒買東西永遠不會嫌多。
看看腕錶,還有點時間,信步走進一家畫廊,大康一進門,就被一幅《紅花與乳房》吸引住,這是茉莉最喜歡的一幅,不免駐足仔細打量。這幅高更的名作,以強烈的色塊,表現大溪地女郎健美、自然的胴體。畫幅繪兩位大溪地女郎,右邊那位斜披著紗籠,露出右乳,左邊那位上半身全裸,雙手托著一盤紅花,兩個豐碩的乳房就垂在托盤上。
臨摹畫作純屬商品,通常不會簽上臨摹者的姓名,但這幅臨摹的《紅花與乳房》,左側女郎的裙緣上,似乎有一排以不顯眼的色彩書寫,乍隱乍現、似有還無的字跡,順著裙緣蜿蜒。
大康從背包裡取出老花眼鏡,湊近仔細看,這才看清楚那些不相連綴的字母,組合在一起不正是茉莉的英文名字Melissa嗎?大康呆住了,口中喃喃自語:「是她嗎?是她嗎?」
Melissa是個很通俗的名字,大康的理智告訴他,臨摹者是茉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心中仍存著一線期望。年輕的女店員以為大康喜歡那幅臨摹,走過來兜售,大康恍然不覺,口中仍在喃喃自語:「是她嗎?是她嗎?」直到店員在她臉前揮手,才回過神來。
「這幅畫是誰臨摹的?」大康用英語問。
「不知道,我剛來不久。」
「你們老闆在店裡嗎?」
「不在,他和朋友喝酒去了。」
大康點點頭,心中盤算著下一步要怎麼做。看標價,五百美元。同樣尺寸的臨摹畫,在他處不過一兩百美元,大溪地的東西就是這麼貴!大康沒帶那麼多錢,也沒帶信用卡。大康表明自己是搭郵輪前來觀光的,徵得店員同意,用手機拍下那幅《紅花與乳房》,又留下名片,一再交代店員,等老闆回來,希望能夠打通對方付費的電話給他。
大康沿著來時路往郵輪停舶處行去,途中有家中藥行,看店的是位華人老太太。大康心想,如果茉莉真的在大溪地,老太太說不定認識,就駐足和老太太攀談,老太太能說國語,大康問她:「這裡有沒有一位華人老太太,年紀和您差不多,喜歡臨摹高更的畫。」說著秀出手機上的《紅花與乳房》。老太太連連搖頭:「沒有,沒有耶。」
回到船上,剛好趕上集合時間,大康參加「大溪地島觀光」行程,以順時針方向環遊大溪地一周。為免錯過畫廊老闆打來的電話,大康將手機掛在脖子上。
他們遊歷過好幾個景點,大康掛在脖子上的手機一直沒有動靜。
沿著海濱大道回到帕皮提到一家酒店用晚餐,自助餐相當豐盛,是純正的法國菜。大康吃飯時將手機放在餐桌上,直到吃完上車,仍然沒有任何動靜。
巴士剛回到郵輪停靠的碼頭,大夥還沒下車,大康的手機響了,大康趕緊接聽,傳來法國腔的英語:「我帶著那幅《紅花與乳房》和您要找的畫家在船下等您了。」
大康已年逾古稀,心臟仍不免卜卜卜的跳個不停,如果真的是茉莉,千言萬語,將說些什麼?觀光巴士就停在距離郵輪停泊處約一百米處,只見一位矮胖的白人帶著一幅畫,旁邊是位穿花布紗籠的女子。上了年紀的人看近處不行,看遠處卻看得清楚,那位穿花布紗籠的女子顯然不是茉莉!
大康走上前去,那矮胖白人說自己就是畫廊老闆,指著身旁年約三十的大溪地女郎說:「她就是你要找的畫家。」
眼前的大溪地女郎體態健美,大眼濃眉,嘴唇豐厚,白底紅花的紗籠裹不住浮凸的乳房,宛如高更筆下的大溪地女郎再現。她那略帶倔傲和狀似什麼都不在乎的野性美,使大康不期然地想起茉莉,仔細端詳,氣質和神情還真有幾分相似呢。
「先生,」女郎打斷了大康的遐想。「你找我,是要買我的這幅畫嗎?」那大溪地女郎會說英語。
大康只能點點頭。
女郎繼續說:「難得有人特別喜歡我的畫,真的很高興。我和畫廊五五分帳,我的一份就只少收五十美元吧。」
大康綻放出年輕人才有的燦爛笑容:「妳的一份不能少。」又轉過頭對矮胖老闆說:「你們等著,我上船去拿錢。」
五分鐘後,大康帶著錢下船,交給老闆五百美元,又給女郎一百美元:「這是給妳的。」
女郎喜出望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回過神來,抓住大康的肩膀,在大康臉頰上重重地吻了一下,烙上一個豐厚的唇印。
大康帶著那幅臨摹的《紅花與乳房》回到船上的房間,照照鏡子,望著那鮮紅的唇印,他決定寫篇小說,以虛實相參的筆法寫下一段往事。他取出筆電,寫下故事綱要:男主角到大溪地旅遊,無意中看到一家賣臨摹高更繪畫的畫廊,他走進去,戴上老花鏡,發現畫上有個熟悉的簽名,他買下那幅《紅花與乳房》,故事回敘至半個多世紀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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