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雞未啼,銃櫃山那邊的天未亮,耳邊已聽到菜園子這邊有聲響。惺忪睡眼一看,竟是一幕六十年前的舊事。
天幕初啟,陰翳天色中,五哥清掃豬圈,將糞便掃入圈外的儲積槽,六哥從槽中掏出,扣到大大的糞桶裡面,等待五哥將豬圈用水沖刷乾淨,便可以和六哥將兩只大糞桶用推車推到香蕉園裡去。
大姊早在大灶前燒旺了大鍋,並不是為了一家十一口的早餐,反而是為了那六七隻豬仔。先將地瓜葉剁碎,連在地瓜藤上來不及長大的地瓜也一併剁了,全部倒進滾沸的鍋子裡,蓋上木製的鍋蓋,她坐在灶前,翻開初中英文課本,開始默記單字。
兩位哥哥朝院子裡喊一聲,姊,我們走了喔。大姊漫應一聲,眼睛也沒有離開課本。他們就推著推車朝香蕉園去。家門口這一段路雖窄仄但是鋪著柏油,算是輕鬆的,出了小村,換成泥石地,路面布滿碎石和粉塵,晴天時雖不時揚起塵煙、且碎石強硬的左右輪胎走向,這都還算好的;雨時,除了少去塵煙飛揚的困擾,它們全化作灘灘爛泥,因為這紅土地質,遇水加上腳板踩踏,彷彿生出黏性般綁著行腳和車胎,何況板車上面還有兩桶滿滿的糞便,龍頭一歪扭便四處潑溢,這才真傷腦筋呢。
兄弟姊妹都還暖在被窩裡孵著未知的美夢時,父母早已在蕉園裡勞動了好一陣子。平時除草施肥,利用事先截鋸好的竹竿架設支架,以防長出蕉串時過重壓斷蕉幹;在長出一筆筆的蕉串時,蕉樹旁有開始新生小蕉苗,這些蕉苗有的得留有的必須剷除,留的是長得健壯的,留作不堪負擔香蕉產出的老幹的替代品;剷除為的是不要搶走原幹的養分。兩位哥哥好不容易將糞車推到園子裡頭來,阿母叨叨的唸,動作那麼慢賺到的都不夠買水喝!兄弟趕緊合力將糞桶抬到土壟間,開始依著阿母的指示舀起一杓杓糞水澆向蕉幹根部。母親不只對兩兄弟發號司令,也支使父親這幾攏已冒出蕉仔該套紙套了、那邊的竹架歪斜重新換了吧、那些雜草堆放把火給燒了……。
父親默默地照著自己的方式和節奏照顧蕉園,跟性急又專斷的母親總是意見相左,有時就在園子裡大吵起來。說是吵架,其實總是母親提高音嗓發洩一下鎮日勞務的疲憊情緒,有時會順手抄起木條往兩個哥哥身上招呼,不多時就會變成低音頻的碎碎念。因為她跟父親吵不起架,父親頂個一句兩句後,索性甩掉手裡的鋤頭,到蕉園的另一側點上一根煙或摘來草葉編成一隻隻小昆蟲給我們,一下子就喊好了好了今天就做到這裡就好了。母親當然又將嗓音拉高八度罵人了,可是有次卻高喊,「有蛇!」
那天,父親從蕉園回來,提了一隻布袋,大家如同往日一樣好奇的一擁而上,父親的袋子總像住著一位魔術師,可以變出許多物什,有時是野生的百花果、有時是野溪裡撈起的幾尾魚、或者一隻小松鼠、也許是一隻小狗,那次卻拉出了一尾蛇!好粗壯肥碩的一尾蛇!父親用一條細麻繩勒緊牠頭下三寸之處,掰開牠死纏著手臂的蛇身,就把牠掛在門鈕上,隔著後院圍籬喊了隔壁的阿金伯來殺蛇。不久,便煮了一大鍋鮮甜蛇湯,這對幾乎天天地瓜葉或空心菜和小魚乾的我們而言真是珍稀美味。
幾乎無有一日例外的,父母每每嘴裡還嚼著飯,便起身到菜圃或蕉園去。平日天天從菜園子拔菜、清洗、用草繩綑成一把把後羅列到挑擔裏頭,交代哥哥每種蔬菜一把的價格之後,便由哥哥快步走下一段山路挑到水里市場託給相熟的菜攤寄賣,然後再趕回家邊咬著饅頭邊趕上學,上學的路又是一段下山的路。尤其遇上豬販子來或是香蕉收割期,更是忙到昏天黑日。
幼時聽到山村響起不知是笛音還是哨音的高亮音符時,便知道有人要來收購豬仔了。
就像聽到童話引鼠人的笛音一樣,馬上吸引一大群小孩跟在他身後。後來才知道那是私宰豬隻的人,反正山高皇帝遠,畢竟賣豬的買豬的都是鄰居舊識、像我們這些窮苦人家要掙幾個錢也不容易,可終歸是違法,大人唯恐小孩天真藏不住話,便騙我們說等他把豬隻抓去刣之後便會來割我們的卵葩!各個小毛頭當然驚慌亂竄一哄而散。
遇上香蕉收成的季節,全家都在蕉園勞作。平時香蕉串掛在樹上不覺其重,香蕉刀從梗上畫下兩三刀,整串香蕉的重量一下子轉換到人手中,沒點體力還真無法勝任,這當然是哥哥們的勞務,看他們身上的汗水和滴在內衣的香蕉膠乳一般多!蕉串割下來後父母兩人協力將他們一筆筆抬到推車上,小心翼翼地擺放妥當,堆滿一車便先拉回家,整座香蕉園當然不只一車,何況我家有兩區蕉園。中午大姊將製作好的便當送到,打開便當,大小人都是白飯和醃製的黃蘿蔔、竹筍炒肉絲,沒吃點油花沒力氣工作,阿母說的。下午重複同樣的工作,直到少有光害的山村伸手不見五指才收工。為何必須趕在一天兩天內收割完畢呢?大人說這些香蕉都是要外銷日本,是訂有船期的。
回到家,父母顧不得吃晚飯還得將一筆筆的蕉串分割成一弓弓,一一檢視優劣,上選的就用舊報紙分別包裝一下,再裝上推車,等待明天一早將這些心血拉到山下青果社,排隊過磅,領取單據,這又耗掉一整天的時間。父母會利用難得上街的機會,買些魚肉補充物資。會順便買一些小孩零食嗎?說夢。
可是母親會用一隻從蛇窯買來的大陶甕裡面先放入適量的電土,然後將淘汰下來的香蕉依序疊好,不幾日便有香甜的香蕉可以吃。你沒做事也跟人家一起吃香蕉?哥哥揶揄我說。我去蕉園餵蚊子餵到飽呢,我說。
如煙往事,往事並不如煙。九個兄弟姊妹如今遍插茱萸少了好幾人,剩下的我們幾個,或許是年紀大了懶得出門更或許是零丁的幾人見面難免傷情,閒坐聊天總想起舊日時光,大家族那段貧窮蹇困卻無限歡趣溫馨的日子。五哥說六哥被阿母打得最多次,六哥則說五哥在學校因為同學嫌他身上有屎味而跟他打了一架,回來又被阿母用藤條抽了一頓,大姊則說誰打誰?你們兩個為了決定糞車由誰推由誰拉也可以打上一架,打得糞車傾斜潑撒了滿身呢。你自己還不是一樣,照顧一鍋豬食光顧著炭火裡的烤地瓜,頭髮燒掉一大把!大家都哈哈大笑,笑得讓人眼眶泛出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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