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磻
2020武漢新冠肺炎造孽,獰惡病毒爭相襲擊人類,後患無窮;隔年四月,各型變種病毒來勢洶洶,猖狂妄行的肆虐台灣,好似急遽而至的滂沱大雨,遮覆眾人眼睛;五月,火速添增的死亡案例,引燃人心惶悚,驚悸不已;六月,從市集買回來栽植的幾株花草,承受不住騰騰熱氣的曝曬,顯露衰頹模樣,死城一般的寂靜,不時在少見人影的街道飄流。
思思念念打算前往大阪旅行,期待會見女兒,再一次造訪岡山倉敷、香川小豆島的動機,就此遭受無情搗毀。
疫情猖獗的日子,沒有人笑得出口,鬱悶與燥熱串聯的季節,一股突如其來的積貯困惑,撞擊人們的敏感神經,彷彿死神緊追病毒無影的步伐,奔馳而來。
紛亂時局,當面臨死亡危機充斥虛弱人心的時刻,社會籠罩仇恨與對立,顯露前所未有的紊亂不安,隔著電視機,不難見到亂哄哄的求診景象,好似死亡陰影就在不遠的左鄰右舍,迫近身旁。這是生平第一次遭逢世紀大瘟疫。
被歸類為危險族群的七十歲老人,我感覺自己正以異常冷峻的心情,看待紛紜而至的各種恐慌與陰森訊息,確診死亡的,懼怕染疫的,瘋狂搶購物資的,不會只有我一人經受憂心忡忡。
新聞不時傳來人命折損,生活不斷遭受更迭變異的報導,風潮般隨負傷的心靈和神經,猛烈燃燒;人們被這一場世紀瘟疫肆虐,僅能聽命謹守居家隔離的法令,這種非常時期的境遇,不啻為避免病毒入侵而囚禁死牢,連鬼神也一併泯絕的象徵。
這是一場不明敵人在何方的戰役,毫無疑問,必然也是一場與惡靈格鬥所催生的粗暴毀滅。
對我來說,能不被病毒侵襲便是最大福分,這一切都是因相互激盪自我保護產生的效應,我無法抗拒病毒不來,更不能用無知的衝鋒陷陣隨群眾謾罵、群聚,便於讓自己在短暫的自囚,不去違反理性的以自我隔離安頓身心。
面對捉摸不明的病毒,有人猶在睡夢中,聽不到防疫迴音,依然我行我素突顯自我無敵的活動跡象;有人以聽命的囚禁理論,困守住宅,自己剪髮、自理餐食、閱讀、蒔花草、清理舊物。小說家季季說:「絕不參與說三道四」。
習慣囿於一隅,我明白現今世局不同往常,紊亂的情緒形諸外在,一面覺得這種外來的病毒很恐怖,斷定自己沒能力承受被周遭環繞的疫情和死亡訊息驚嚇;先天體弱,患有狹心症,稟賦氣血不足,拒斥惶恐,絕不能半死不活的坐等滅絕時刻到來。無能處理病毒,僅能清理灰塵,我便搬出被沉埋收藏已久的舊玩意,藉此浸沉暗淡心情。
一個人的陽台,隔著三兩盆花草,蒔花養卉,不意在休閒桌下,搜尋出一塊差些被我「毀屍滅跡」,多年前在日本東急手創館買來,一字一字拼湊,文雅造型的英文招牌「Haur Jesupublisher」。木頭浮雕的「號角出版社」商標,擁有過輝煌戰績,也經歷困頓窘迫;獨在事業匆促了結後,遭我激烈的選擇性記憶漠視,淪為今生最大的被遺忘者。
這間出版社曾經出版過吳念真、林文義、洪醒夫、邵僩、阿盛、許悔之、洪小喬、胡因夢、梁弘志、梁修身、金佩珊、陳潔儀、周于棟、范俊逸等名家作品;亦曾榮膺金鼎獎座;好一陣子,更是金石堂暢銷書排行榜常客。
疫情蔓延,再次見到遭我匿藏,1955年開始營業的木製招牌,我這個接續父親職志,曾任「號角二代目」的人,顯得異常難堪,那是我不肯面對挫敗現實,勉強要求自己學習遺忘的膽虛悲情!
彼時,驚愕不已的發覺,因經營不善,管理不當,年年增添債務負荷,不得不黯然結束難行收拾的慘變局面。最終選擇把輝煌、成就以及黯淡、失敗交付煙雲,是不想讓靈魂、肉身乘載過多重疊拼綴的苦楚,一種難以言喻的滅絕徵兆,全都交予天地處置。
我天生怯弱,很難坦誠面對惹禍風險,為了保守顏面,還持續做了一些裝腔作勢,無意義,無能擺脫,彷彿喪失生存意志的自殘行動,既像失智、失能地晦盲度日,心不見了,思考沒了,做不成任何事,徒使前程憧憬全數放逐,讓事態嚴重到無法善後的地步。
為了一段誤信讒言而導致舉債經營的事業,我甚至把座落景美福興路坡地,面積超過一百坪的辦事處,以極低價草草變賣,圖謀平衡財務。
不想有人提及變賣房產的不堪,最後甚而悖離常規的以無償之便,清空庫存數十萬冊的退書給予專收廢紙的陌路人。看似效益匪淺的自我銷毀的瘋狂舉措,果然徹底清除壓力。
無論是否接受事實,我是不是害病,沒了知覺,魂不守舍的心情,猶有淒涼尷尬,當時唯一能從失敗中逃開的方法,就是以滅絕挫敗的作為,博取短暫心安。
踐踏父親辛勤創辦,由我一手撫育,曾經顯耀遠近的出版社,並未擁有多少值得談論的事蹟;我確定是個差勁的傢伙,足跡隱沒後的「號角」,離我遙遠,好比秋天的芒草,刺傷我生命中關鍵一役的記憶。
毀損父親的最愛、糟蹋自己的心血,無疑連我人生最燦然的夢想都無法完整定義,復將毀滅當浪漫,以為遺忘便能隱藏所有不美好。
關於毀滅,我但願如三島由紀夫在《金閣寺》藉由僧侶對生存的偏執詛咒,最後為擺脫美的羈絆,以一把火焚燒金閣寺的歷程:「金閣知道,人生中,化身於永遠的瞬間,雖然能使我們陶醉,但與之此時的金閣化身為瞬間的永遠,相較起來,就很微不足道了。永遠存在的美,也正是在這時候阻礙我們的人生,搗毀我們的人生。生存中所顯示的驚鴻一瞥的瞬間美,在未遭荼毒之前,是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它立刻就崩潰消失,隨之,生存本身也暴露在滅亡的淡褐色光芒下。」三島形容絕美金閣:「美麗的景色是地獄啊!」所以必須燒毀:「看不到金閣的形狀,只看到滾滾濃煙和沖天的火燄。樹林間火花紛飛,金閣的上空好像在撒金砂子。」
展讀小說家宋澤萊解析:「三島的美是悲劇下的破壞、毀棄的死亡美,大畫家孟克所追求的死亡互噬、精神疾病的美學就是屬於這一派。三島不是要求人的肉體、萬物要健康、有力,而是把健康、有力的肉體、萬物破壞、殺死,才叫做美,敢於這麼做的人才叫做英雄。三島是崇拜這種英雄的,這種英雄就是他本人。這種美學觀必須打擊舊有的『壯美』與『優美』美學觀,使『壯美』與『優美』徹底毀滅才會罷手。因此像「金閣寺」這麼優美的建築物就必須放火燒掉,當金閣寺『毀滅』時就是美,敢於燒掉金閣寺的人才叫做英雄。」
我韌性不足,迸發不出英雄氣息,只是愛美、憐美。美從間隙掠過,標誌著「號角」後來悲慘的結局。
反思我的出版世代,曾是擁在懷中的優越夢境,放在心頭的花蕾,一夕間,枯萎成殘花敗柳,散落一地,徒使頹唐花瓣染上淒厲色澤。
也許它是我刻意塵封在記憶某個角落,最不願觸及的痛楚。我可能永遠都不想明白,該用怎樣的心情回應那段再尋常不過的往事。
離棄編輯桌多年,只想靜心閱讀,慢板寫作。有時也想把心裡的話全盤托出,鍵盤敲敲打打,寫了又刪,刪了又打,反覆梳理不出紛亂思緒。
難堪的眼瞼,荒蕪的心,我豈是資深出版人,從事編輯出版三十餘,卻以自慚形穢甘於墮落,我已然疲不堪言,又怎能侃侃高談被我無情扼殺的出版軼事。
讓醜陋的天真,自我責難的污衊,隨波逝去。我在出版陣營數十年,至終仍是一座孤島,怎麼回望?我的眼神渙散,示意求諸沉靜協助遺忘,當心事跌落谷底時,沉靜便是僅有的依靠,唯一讓情緒平和,不再心生恐慌的自若之道。
歲月行路,有時和煦,難免炙熱,我在行列之中,事實證明人生無法回頭;看穿凡事凡物磨滅成空,審視災難蔓延的慌亂自囚,理解所有存在的生命,其結果無一不是終極滅絕,我只得用微妙的酸楚撫慰波濤洶湧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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