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白朝子/著 王華懋/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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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家在山腳下的村子裡,非常鄉下,周圍除了大片旱田和雜木林以外,什麼都沒有。也許是因為從都市搬來的時候是冬季,印象中只留下枯木、寒霜,以及天空鳥雲密布、一派荒涼的景色。
當時十二歲的我,戴著手套,圍著圍巾,走在從祖母家到小學的漫長道路上。鄉間的冬季寒冷異常,風寒刺骨。如果沒有戴手套,指頭就會凍成紅色的,最後陣陣發麻。
剛轉學進來沒多久的我,無法融入同學之間,總是獨來獨往。除了我以外,班上還有另一個孤立的同學,那就是水野風子。
風子的頭髮暗淡枯黃,臉頰凹陷。她總是穿著同一件淡粉紅色的毛衣,但處處綻線破洞。她應該只有那件冬衣可穿吧。襪子也開了好幾個洞,同學們拿這件事取笑她,她便羞慚地低下頭,扭捏不已。
我是和她要好之後,才知道她家裡的狀況的。聽說在我搬過去的幾年前,她都還過著普通的生活。但父母在交通意外喪生後,她的人生便整個天翻地覆了。她的阿姨滿代跑來,收養了唯一留下的她。滿代是個肥女人,也不工作,整天欺負風子。她不給風子像樣的東西吃,風子的氣色愈來愈差,也失去了笑容。因為風子愈來愈陰沉,同學們和她拉開了距離。
起初我不知道這些內情,把同樣從班上孤立的風子當成自己的戰友。我是在某個小雪紛飛的傍晚,第一次和水野風子說話。
當時已經放學,我揹著書包,在烏雲密布的陰暗天空下,走回祖母家。凍結的石子路,表面變得像銼刀一樣。走到雜木林旁邊時,我聽到那聲音。
「京太郎!你跑去哪裡了?京太郎!」
枯木交錯的另一頭,有條乾瘦的人影。
「京太郎!吃飯了!京太郎!」
是水野風子。她只穿了一件淡粉紅色的毛衣,顯得非常寒冷的樣子。她好像在找人,紛飛的雪珠掠過風子的嘴唇邊。透過雜木林看見的那張側臉,讓我一陣驚豔。之前我只看過她低頭垂首的樣子,因此都沒發現她居然長得這麼美。我忍不住走近雜木林,卻不小心踩到小樹枝,腳下發出一道清脆的聲響。
「京太郎?」
隔著密集的枯木隙縫,我倆四目相接。又有幾顆雪珠掠過。水野風子發現我,露出害怕的表情。她的左右手各別提著裝了水的杯子和一只破爛的小鍋子,杯子不知為何插著吸管。風子戴著工作手套禦寒。她沒有一般的手套,總是戴著工作手套上學,這也成了眾人戲弄的對象。
「呃……我聽到聲音。」
我有些尷尬地說,她後退了一步。就像在教室裡那樣,低下頭,駝起背,擺出躲避視線的姿勢。她的臉藏入陰影中,遮住了顫動的長睫毛和形狀漂亮的眼睛。
「京太郎是誰?」
風子沒有回應,好像在等我閉嘴離開。我總覺得抱歉起來。
「我要走了,不好意思打擾妳了。」
我說,準備跨步離去。這時,腳邊突然傳出聲響,是鳥類拍動翅膀的聲音。風子驚覺抬頭:
「京太郎!」
有東西在我的腳邊,一團白色的東西。那東西朝我的鼻頭高高地一跳,嘩啦啦拍打翅膀。我嚇得退後,一屁股跌坐在地,幾根白色的翅膀像雪花般飄落下來。
好像是一隻雞。風子在找的京太郎,一定就是這東西。風子丟下手中的杯子和小鍋子,衝了過來。
「不是!不是的!」
風子喊著,像要從我手中保護牠似地緊緊地抱住了那隻雞,哭了起來。我的目光無法從風子懷裡的那東西身上移開,那詭異的模樣令人駭懼。但我之所以能夠克制住尖叫,是因為我在書上讀到過,知道有這種狀態的雞。
沒錯,過去曾經有這樣的雞,也留下了學術紀錄。但日本居然也有,教人驚訝。被稱為京太郎的雞拍打翅膀,踢動著兩隻腳,撒出白色的羽毛。然而卻看不到應該要有的東西。雞冠、鳥喙、眼睛,也就是脖子以上應該要有的東西,全部沒有。
我曾在蒐集全世界神秘事件的書上看到過「無頭雞麥克」。
一九四五年九月十日,美國科羅拉多州的農家,有一隻雞被砍頭了。然而原本預定成為晚餐盤中飧的那隻雞,卻在失去頭部的狀態下不停地繼續行走,一點都沒有要斷氣的樣子。由於過了一晚牠還活著,農家決定留牠一命,以滴管從斬首後的洞口餵食水和飼料。兩天、三天過去,雞依然沒有死,被取名為麥克,送到大學去接受研究。科學家檢查之後,推測可能是頸動脈被凝固的血液堵塞,而避免了失血。同時,由於留下了腦幹及一邊大半的耳朵,因此可以在無頭的狀態下四處走動。
以無頭的狀態活下來的雞,立刻引發了轟動,還登上《生活》及《時代》等雜誌及報紙。我讀的那本書,也刊登了麥克的幾張黑白照。被白色羽毛覆蓋的身體上,有兩條帶爪的腳,略微渾圓的胸部,上面是泛黑的肉的斷面。連用滴管將水滴入斷面洞口的照片都有。結果麥克以無頭的狀態活了十八個月。聽說最後是因為被飼料噎住喉嚨,造成窒息死亡。
聽說水野風子取名為京太郎的雞以前也是有頭的,但是被阿姨滿代給砍掉了。
「她會做出我絕對不願意的事,她都會把我珍惜的東西搶走。因為我很疼京太郎,所以有一天阿姨在我面前按住京太郎,用斧頭砍下了牠的頭。」
然而,在淚流滿面的風子面前,失去腦袋的京太郎卻依然活蹦亂跳。
「阿姨以為京太郎死掉了。因為她馬上就抓起砍下來的頭,不知道去哪裡了。」
風子躲起來飼養無頭雞。萬一被阿姨發現,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好不容易維繫下來的京太郎的生命,這次或許真的會被斧頭徹底根絕。風子非常害怕這樣。
小雪紛飛的那天,被我發現秘密時,風子之所以哭泣,也是這個緣故。她一定是認為我會把無頭雞的事到處宣傳。
我等她收住眼淚,對她說:
「我會保密的,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
雖然花了一點時間,但是冬天還沒有過去,我們便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我們把自己的過去告訴彼此,說出無法向別人傾吐的煩惱。不久後,我開始把無頭雞和風子的身影重疊在一起了。頭被砍掉,只剩下身體的存在。風子努力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看,僅僅只是活著。
(本文摘自皇冠文化新書《如果我的腦袋正常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