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亘
路遙馬急,轉瞬十年,我再度踏上了這在他人眼裡我應稱為「家鄉」的土地。
「ooo,歡迎歸國」
「ooo,請填寫防疫表格…」
「ooo,請往這邊…」
…
「您入住的是oooo號房,接下來十五天請您好好休息。」
啪,門關上了。經過了二十小時的飛行和三個半小時的出關後,我的周圍終於安靜了下來。
杵在門口,望著這整潔又陌生的房間,緊繃的神經漸漸緩和,雙手卻還是緊握著陪伴了我多年的行李箱,生怕我唯一的熟悉會就此煙消雲散。
內心躁動不安,也許是因為接下來在這二十多平方公尺內將度過的漫長三百六十個小時而感到窒息,又或許是被那無法逃離的生疏感緊緊掐住了胸口。
諾大的雙人床,容不下做著身處異地夢魘的我在漫漫長夜中輾轉反側。
寬大的對外窗,邀請我尋覓不存在的熟悉,我望眼欲穿。
角落裡的行李箱,像是潘朵拉的盒子一般,打開後變成一隻普通的盒子,昔日熟諳的味道漸漸消散後便沾染上了周圍的氣息。
房間內琳瑯滿目的零食勾不起我的食慾,因為我貪念著一萬公里以外的遠方。
滿水的浴缸,溢出的是我對異鄉的思念。我看著搖曳的燭光,昏昏沈沈,亦真亦幻。
「回家」是一件如此讓人感到陌生的事。
二十年前,我隨著家人離開了台灣。
十一年前,我隻身一人遠赴異地。
五年前,身邊的人開始戲稱我為「巴黎情人」。
二十四小時前,我與他漫步在再熟悉不過的塞納河畔。高低不一的石塊使得我們走得搖搖擺擺,像極了剛開始學步的孩子們,也好似在太陽西沉前便已因她的美而買醉的旅人。我們彼此間有點距離,細長的影子卻將我們拉得很近;望著同一處遠方,心則順流而下,抓也抓不住。為了摒除不斷湧出的雜念,我貪婪恣意的吸取著巴黎的秋香,恨不得將全身都暈染上她的金陽,好溫暖我漸漸冷卻的心。
二十三小時。我們的毛呢大衣隨著一陣風揚起,吹醒了我的腦子,而我的長髮也拍醒了神遊的他。我們對視著,看著再熟悉不過的臉龐,我搖晃著手中的紅酒瓶沈浸在大音希聲的美好。我們的影子融進了塞納河的潺潺流水中,成為了她的一部分。川閱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我苦苦尋覓的一瞬定格在這座城市,無需再多,什麼也不少。
二十小時。她映在紅酒中的倒影依稀可辨,不知是因為那勃艮第色的液體只映輝喜悅的臉龐還是因為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們緊緊相擁,她珊瑚色的捲髮散發著證蓬鬆的喜悅,與我們的心境相悖。我們髮絲交纏,像極了杜瓦諾鏡頭捕捉到的巴黎市政廳前的主角們。
“Je t’aime.”
“Je t’aime fort.”
“Je t’aime aussi!”觀望著我們有一陣子的地鐵站巡邏軍人們抓好時機參與進來。歪打正著,我本就曖昧的視線瞬間咪成了一條縫,猶言破涕為笑。
我們沒有說分別的話語。千言萬語都將化作無數個夢醒時分,而我定將它們揉進未來的每一個清晨裡。
就如倫敦出生的維吉尼亞‧沃爾夫一百多年前所言:「過去總是美好的,因為一個人從來都意識不到當時的情緒;它後來才會漸漸擴充套件開來,而非現在,因此我們只對過去擁有完整的情緒。」
一個世紀後 ,來自距離倫敦670公里的卡斯爾巴的作家薩莉魯尼卻說:「大人們總是輕視我現在的苦痛,因為對他們來說一切都會過去的,卻不曾想過回憶比起當下的體驗不過爾爾。」
四十分鐘。我快步奔向登機門,無視我心之所向。多少年沒有在機上流淚,上一回已十年有餘。無聲滑落的淚水險些模糊了友人的字跡。它們像是細細流水一般,輕輕又不留痕跡的滋潤著我有些乾燥的面頰,若我任它們恣淌便可成湖,供我日後欣賞。
零分零秒。此刻我是離家亦或是回家?這個領悟也許會在未來的某個清晨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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