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茹草
我知道婆婆是澎湖人,但從我嫁進老公家就沒回去過澎湖,聽說老公在澎湖住到兩歲才搬來臺灣,而兩歲之前的印象當然全無,他只聽過潘安邦唱的「外婆的澎湖灣」。長大後才由母親口中得知她是養女,苦命的養女。養女記憶中的澎湖似強烈的東北季風,嗆得睜不了眼。
快90歲的婆婆今夏突然說要返鄉,返鄉是指澎湖嗎?去過巴里島、長灘島、綠島,但澎湖只從電視上看過,我的婆婆想家了。澎湖早已不似婆婆少女時期的印象,兒時玩伴多已凋零,頗有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之慨。
走在她兒時踏過的海岸,她說那時才八歲,天未亮,太陽還在海平面之下,就得揹著籮筐赤腳走向海邊,蹲在每個石縫邊翻找回不了大海的魚,潮間帶是她一日去數回的地方,像是她的私人冰箱,藏有珠螺、蛤蜊、小烏賊與海菜,認真找,家中餐桌就有菜,弟妹們不至於餓肚子。
總是有個阿婆起得跟她一樣早,東北季風刮得皮膚一陣刺痛,阿婆回身問:「囡仔,汝勿驚?」「當然驚啊!」似乎聽到石縫間隱隱傳來的拍水聲,趨前一瞧,果然有隻魚困在裏面,嘴巴一張一闔的。
崎嶇的海岸線只剩她一人還在撿拾海膽,這些海膽要給阿爸餵豬,對!海膽餵豬不是神話,那時沒人吃,潮間帶一撈就是一麻袋,不像現在又小又少,還得配合政府開放的時間才能下海撈。日出像潮汐千篇一律,彎腰挖石蚵的她總是錯過夕陽,回家得順便挑一擔白沙給阿母炒花生,肩上的擔子始終沒輕過。
路邊的仙人掌果實在驕陽下艷紅帶刺,酸澀的汁液與苦鹹的海水交織成她的日常,而那片海是她辛勤耕耘的田。
跌入回憶的她聲音時而雀躍時而悲泣,我的腦中自動勾勒出一個西瓜皮小女孩,揹著弟弟、牽著妹妹在雞寮間尋雞蛋,準備煎一顆香噴噴的荷包蛋給阿祖補身子。
陽光、沙灘、比基尼交織成菊島的新風貌,戴起太陽眼鏡撐著洋傘吃著紫紅色的仙人掌冰,順手買兩斤四破魚乾三包花枝丸五盒澎湖鹹餅,遊人的心情洗去養女的悲情,這時她口中的澎湖早沒了兒時的艱苦,只剩那片溫柔的藍色大海,在腳邊捲起一波波浪花,像是在喃喃低語著「妳回來啦!」
曾經那個爹不疼娘不愛姥姥不喜的養女,尋根回來了。
燦爛的煙火照亮夜空,照亮她臉上興奮莫名的笑意與眼底的火樹銀花,親愛的婆婆,明年再回澎湖看花火節,再帶我走一回妳踏過的海邊,撿一袋珠螺、煮一鍋小卷麵線,聞一聞故鄉鹹鹹的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