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隱地 圖/徐兆慧
十一月十七日(星期四,晴)
日常與異常
晨起,可以自己走下樓,到門外信箱取出當日報紙閱讀,真好。
可以自己倒一杯水喝,真好。
可以踢腿、蹲馬步、拉筋,做一些室內運動,真好。
進廚房,開冰箱,可以為自己煮一頓早餐,真好。
手能寫字,眼能讀書,真好。
像往常一樣,到了上班時間,女兒書湘準時開車來接,八十五歲,還能上班下班,真好。
只要無病無痛無人生意外,一天裡的每一件日常之事,都好。
終於到了晚間入寢,平平安安的躺在床上,心想,人啊,可以如此安然入夢鄉,真好。
一個人能自我打點生活,就是日常。
日常看來平凡,卻是人生中的難得,你看,人間異常多,隨便打開一天的報紙,總有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異常,一件件,一樁樁,在這無限大的宇宙世界發生著,不說大宇宙大世界,單就小小臺灣,今日報上就有兩件令人詫異的異常:
其一,開港四十六年的臺中港三十二號碼頭,發現自美國洛杉磯運抵臺灣的貨櫃中暗藏一具美籍女子屍體。
死者衣著完整,根據一旁放著的背包和皮夾內的證件,初步與遺體特徵比對,死者疑為居住在美國堪薩斯四十一歲女子;為何躲進貨櫃?或想偷渡,因缺乏飲食餓死;更有可能的是:有人想加害於她,將她鎖在貨櫃,因長時間橫渡太平洋,抵達臺中港已成為一具屍體。
其二,一位擁有美國碩士學位的五十六歲王姓男子,自美返臺回到家裡,多年來未找到合適工作,經妻子介紹,王男向一位命理師學習紫微斗數,後來丈夫亦取得命理師執照,開設課程,因而認識一位比他大十二歲的有錢「女學生」,想不到不久丈夫竟和這位六十八歲的女子姊弟戀,於是做太太的一狀告到官府。
「日常」是寧靜的天青地寧,異常是狂風暴雨令人心靈崩潰的驚恐日子。
人,生活在大地上。每天都在選擇,選擇自己想過的日子。
在「日常」和「異常」之間,還穿插一些非比尋常的小插曲,譬如今日報上同時登載影星林青霞又從香港回到臺北,在街上吃一碗擔仔麵時為記者發現,記者還說,她不會出席近日舉行的金馬獎典禮,但過些時日,她會專程返臺,舉辦一場新書發表會。
林青霞返臺,對你我來說,不是「日常」,亦非「異常」,她是一隻花蝴蝶,一架小飛機,在時空中穿梭,使得人生風景,增添光亮。
即使人生是一部電影,總也要穿插幾首歌曲,才能得到觀眾更多的掌聲。
十一月二十二日(星期二,晴)
彩雲與無妄之災
一次次做復健,右手漸入佳境,讓我重新能天天寫日記,正在為自己慶幸,上周三下午,小張為我按摩(他強調是抓經絡),因左手第四根手指有些卡卡,告訴他或可幫我打通「關節」,沒想到按摩完畢未久,我的手背竟然烏青一片;於是趕快告訴他:「你用的力道太強,你看,手背都黑了」,他立即說:「沒關係,熱敷一下就會好……」
素珠立即幫我找來熱手巾,敷了一會兒,大事不妙,原先只是烏青的手背,突然浮腫起來,形狀有些怕人,小張又說,沒關係,塗些蘆薈就會消下去。
當晚很痛,但第二天醒來似乎顏色淺了些,也不像昨天浮腫得那麼誇張,以為慢慢會好起來,沒想到拖了五天,情況非但未能改善,且烏青部分反而擴大,甚至往上延伸,連幾隻手指頭也開始發黑,趕緊掛號,再讓超越的王薏茜醫師診斷,她說情況有些嚴重,手掌的血管部分已經結了血塊。
好好一隻健康的手,卻因按摩受傷且微血管破裂,說來確實誇張。
回家後自我檢討:老人是不一樣的人,特別是年過八五之人,全身均已老化,骨頭脆弱,經不起「有力」人士摧殘,其次,自己活到這把年紀,還是那麼缺乏常識,且一切相信別人說的,通常身體受到撞擊,任何部分出現烏青,應立即冰敷,而非熱敷。熱敷等於「火上加油」,何況老人身上的免疫系統早已弱化,年輕人可以拖得過去的一些病,老人是不容易拖得過的。
但隨即一想,手受傷已經是事實,身體傷了,心不可再傷,如果一直想著「無妄之災」四個字,到了晚上越想越懊惱,一旦失眠,那就更慘,趕快想一些快樂的事,一天裡,總有一兩件快樂的事吧,突然想起早上和貴真坐書湘開著的車上班時,在高速公路上看到的一大片天空,貴真要我看「天空像一幅國畫,一大片一大片的雲彩,真是大自然不可思議的美!」我也立即表示讚嘆,這天空裡的雲彩,有時像油畫,有時像潑墨,晚上想起對岸詩人沈奇,他曾寫過一句「雲彩之美」,找出品賞,我心底的煩惱,當即化為烏有──
雲彩代表一種自然—模糊而精緻,有形而不可預言。
雲彩只是雲彩—沒有主題、沒有段落大意,甚至沒有固定的形式。
但雲彩是美的,這種美的存在的唯一意義在於它所引發的那些關於美的思考和構想,那些純粹詩意的感覺。
想著天空的雲彩,我的手腫,也就變得微不足道了。
再見,我受傷的左手。
窗外有藍天,這世界仍然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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