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富強
到濟南,不看趵突泉,總是說不過去。讀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對趵突泉有描述:「泉源上奮水湧若輪,突出雪濤數尺。聲如隱雷。」我去濟南,時間倉促,只夠沿大明湖轉一圈,然後是看趵突泉,匆匆一瞥,主要是想驗證一下酈道元對這眼名泉的描寫。
那天濟南的氣溫不高,但稍顯悶熱。進入園內,直奔趵突泉而去。走到大約一半的路程,忽見邊上一道院門,中式風格,兩側飛簷,簷下一塊匾額,上書「李清照紀念堂」。我稍顯意外。李清照濟南人,生於章丘區,她的故鄉,建有清照園,一直有意去瞻仰,不料無心插柳,在趵突泉邊,見到這處紀念堂,豈肯錯過。隨即進院,把觀趵突泉一事拋之腦後。
「詞壓江南,文蓋塞北」,說的就是宋朝女詞人李清照。
西周以降,詩詞創作成大器者,男性居多。女詩人鳳毛麟角,能與男詩人比肩的,唯李清照。這麼說吧,李清照既可與蘇軾、陸遊、辛棄疾並列,也可以和陶淵明、李白、杜甫、韓愈等前代風格大師比肩。說李清照是「千古第一才女」,恐怕也不會引起太大爭議。
追溯李清照的家史,方知其父李格非是蘇軾學生,藏書甚富,善屬文,工於詞章。其母是狀元王拱宸的孫女,文學修養自然也不在話下。李清照自幼耳濡目染,家學薰陶,加之聰慧穎悟,才華過人,所以「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似乎也在意料之中。李清照年方18,與時年21歲的太學生趙明誠在汴京成婚,堪稱一樁賞心樂事。對於這次婚姻,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中有記載:「餘建中辛巳,始歸趙氏。」
「靖康之變」,北宋朝廷崩潰。南宋始。趙明誠因母親死於江寧,南下奔喪。李清照也開始著手整理遴選收藏準備南下。兩年後,趙明誠因湖州赴任途中染疾,身亡。自此,李清照南渡。足跡至浙江臺州、衢州、金華、紹興、杭州等地。可憾的是,在杭州,李清照於孤獨無依之中,再嫁張汝舟。這次婚姻,是李清照生活中的敗筆,後來雖然離異,但可以想知,這段婚姻,給李清照的南渡生涯蒙上一層難以拂去的陰影。好在李清照的意志並未從此消沉,這段時間,她不僅創作了大量格調明亮的詩詞作品,還完成了《金石錄後序》的寫作。
在金華期間,李清照曾作《武陵春》詞,感歎輾轉漂泊、無家可歸的悲慘身世,表達對國破家亡和嫠婦生活的愁苦。又作《題八詠樓》詩,悲宋室之不振,慨江山之難守,其「江山留與後人愁」之句,堪稱千古絕唱。如今的八詠樓,屹立於金華市東南隅,是一座南方典型的坐北朝南建築,面臨婺江,正廳辟為李清照紀念堂。八詠樓是李清照南渡後留下的鮮明印記。在杭州,則是西湖邊的柳浪聞鶯公園內,建有一座清照亭,夕陽之下,光耀亭上,柳絲飄拂,仿佛一代才女李清照的飄逸長髮,在夕陽下迎風而舞。
一個古代弱女子,於顛沛流離中,對失陷的北方有深切懷戀,對故鄉有濃重的思念哀愁之情,詩詞之間,寫得淋漓盡致。「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這種意境,帶給讀者的孤獨感、離愁感,大概不會再有。只是李清照可能未必知道,她寫下的這些婉約作品,對後世的影響會如此之大、之遠。
相比八詠樓和清照亭,趵突泉邊的這座紀念館,就要宏闊許多。正廳朝南,歇山飛簷,前為抱廈,側設耳房,抱柱懸掛郭沫若題寫的檻聯:「大明湖畔,趵突泉邊,故居在垂楊深處;漱玉集中,金石錄裡,文采有後主遺風。」堂內迎門,為李清照塑像,手持書卷,眉字深鎖,若有所思。塑像應為漢白玉雕刻,李清照身材稍顯瘦削,但身姿挺拔,背依詞壁,亭亭玉立於正廳中間,幽暗的房內光線裡,也能照出婉約詞宗不朽的風采。
東側曲廊間,建有「疊翠軒」。軒內東壁辟景窗,山水景色,攝人窗內。窗側壁間,嵌分代書法家啟功等名人題刻。西廊南端接「溪亭」,取李清照《如夢令》詞中「常記溪亭日暮」之意。院中清泉流瀑,秀石玲瓏,並依據李清照詞意配置各種名貴花木。四季不同,可以想像,春天的小院,有玉蘭映雪,迎春灑金。夏天則可賞海棠滴綠,芭蕉泄翠。而秋天,無疑有菊花傲霜,金桂溢香;冬天,院內的青松挺拔之下,也有修竹瀟灑。四季間,一派生機盎然。
紀念堂西院為易安舊居。由飛廳、走廊、方亭、石橋等組成。走進高懸的「易安舊居」匾額大門,但見院中假山堆疊,亭閣聳立,瀑布直掛,小橋流水,奇石玲瓏,松竹相映,雅致得很。步至正廳,卻見高屋飛簷,古樸典雅,門上匾額「有竹堂」,想必是李清照的父親居汴京時的府邸名字,取竹子「出土有節、淩雲虛心」之意。兩邊楹聯懸掛著名書法家歐陽中石的對聯「金石錄有幾頁閑情好夢,漱玉詞集多年國恨離愁」。正廳展櫥內擺放多種文物,均為珍品,既有清代版本《金石錄》,也有歷代各種銅鏡等。在亭的正中,懸掛著李清照的大寫意畫,畫像兩邊為集李清照的詩句所撰寫的對聯「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
年少時,背誦古詩詞,只要一讀李清照,就心生歡喜。讀遍天下婉約,還沒有讀到過比這首更讓我欲罷不能、餘音繞梁的: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李清照在北宋顛覆之前的詞頗多飲酒惜花之作,也可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她悠閒風雅的生活情調。而這首詞在寫作上以寥寥數語的對話,曲折地表達出主人公惜花的心情,寫得傳神非凡。通常,詞中卷簾人,有學者多指侍女,且幾乎定論。但在我看來,李清照自幼聰慧過人,生性敏感,根據《李清照簡明年表》推算,李清照在寫作此詞時恰好16歲。這個年齡的女子,活潑好動,羞澀迷人,偶爾調皮,說她自問自答,自喻卷簾人,也不是沒有可能。
步出紀念堂,循著隱隱的泉湧聲,向趵突泉而去。趵突泉所在的水池,清澈見底,可清晰看到泉水從地下噴湧而出,在水面形成一個雖不規則,但十分明顯的圓形水波截面。從這眼泉水,到柳絮泉邊的易安舊居不遠,步行大約也就幾分鐘。如果當年李清照在此居住,那麼,她就有充裕的時間,在此駐足,觀泉,看天下。只是李清照與趵突泉毗鄰而居,卻似乎從來沒有寫過關於趵突泉的詩詞,也許正應了風景在遠處的說法,並從一個側面映照了李清照濃烈的家國情懷,她飽嘗顛沛流離之苦而不忘關注國家,亡國之恨,喪夫之哀,孀居之苦,婉約裡見剛毅,忽略家門前的風花雪月,也就有了軌跡可尋。
原本去看趵突泉,匆匆路過,卻被這處小院留下步履,主角瞬間轉向李清照。逾九百年,我一路風塵,從遙遠的江南,來到這座流水遍地的北方城廓,看見李清照依舊在濟南的泉邊微笑。或許有一天,地下的泉源乾涸,趵突泉不再噴湧,後人只能從酈道元的《水經注》裡,讀到趵突泉曾經雪濤數尺,聲如隱雷。但沒有人會懷疑,李清照的詩詞作品,會在人來人往中,世代相傳,川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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