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郝譽翔
一九八七解嚴那年,我高中畢業,順利進入了夢想之中的台大,然而喜悅似乎只有極為短促的一剎那,接下來卻陷入無止盡的迷惘。我成天在椰林大道上飄來蕩去的,上課提不起勁,下課後走到大道盡頭的學生活動中心,沿著二樓的社團辦公室逛了一圈,嫌政論性的社團太矯情,服務性的社團太天真,娛樂性的社團又太膚淺,全都格格不入,只好又沿著大道一路漫遊出了校門。
我穿過羅斯福路口潮濕悶熱彷彿迷宮似的地下道,一上來便是新生南路的小巷,裡頭躲藏著許多人文書店,而其中我最喜愛的一間就是位在地下室的唐山——不是愛它的書,而是愛它的氣味。很多人說那是一股霉味吧,但我卻偏偏覺得清香極了,總是站在店裡大口大口地吸著,不用讀書也覺得渾身暢快。
當然還有每天都要造訪的大學口,摩托車四處亂竄,垃圾臭水四溢,除了銀座的雞排麵、人性空間茶坊和蜜園冰果室之外,似乎無啥可記。但我卻對於「大學口」這三個字耿耿於懷,總覺得像是野獸正張開了大口,涎著貪婪的唾沫,或是在暗中蠢蠢欲動的伏地魔,正準備一躍而出吞噬所有。
等到真正對椰林大道生出一種現世安穩之感,居然已經是大四快要畢業的時刻了。我忽然發憤要考研究所,跌破了全班的眼鏡。當時研究所不如今天浮濫,錄取率極低,沒有人認為我能夠考取。但那卻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展現決心,為了準備考試,我特地搬離了北投的家,改在師大路的巷子租下一間三坪不到的雅房,從此以後每天清晨七點半即起,騎著一輛老舊的腳踏車,沿新生南路的紅磚道一路騎進了台大。
紅磚道上樹影婆娑,初升的陽光金黃而且潔淨,從葉子的縫隙間溫柔篩下,有如一道道薄紗迎面拂上了我的臉龐。我幾乎忘了自己正在準備考試,好像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
就連在圖書館門口排隊等開門的時刻,也是快樂的。我經常排在第一個,等八點大門一開,就從容進去找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打開書本,就一直讀到晚上十點全館打烊為止。
大學四年時光所讀的書加起來,竟都比不上這最後兩個月的考前衝刺。當我靜下心來面對中國文學史、老子、莊子、文字學和聲韻學時,竟發現它們比小說還要精彩,而我總是讀到入迷把考試全都拋到腦後,直到不知不覺圖書館最後的一盞燈也都熄滅了,我才收拾好書包,走出來只見一條椰林大道已為寂靜的黑夜所籠罩。
道上人影疏疏落落的,但我每踏出一步,卻是扎實而擲地有聲,映襯的是初夏時分滿天燦爛的星斗。
研究所考完之後就等放榜,當年沒有網路,而是沿用古代的方式貼榜單。
但學校也不公布是哪一天?多半得要靠大家私底下謠傳,據說總是選在傍晚,只要看到傅園前面的圍牆上掛出了一長串的燈泡,就知道放榜的日子到了,於是人群就會開始向校門口聚集,黑壓壓的頭顱在黃昏中不安地鑽動著,交頭接耳發出悉簌的聲響。
我騎著腳踏車遙望校門口,刻意想要躲離人群遠遠的,於是又掉轉回頭,沿著椰林大道不停地來回,騎了一圈又是一圈。眼看著天色逐漸黯淡,校門口一串黃色的燈泡顯得既神秘又溫暖,而榜單卻始終沒有貼出來。
我只好又掉回頭去,再騎向椰林大道的盡頭,一路掠過了洞洞館、總圖、文學院、傅鐘、行政大樓、農學院,雙腳踩得飛快,就恨不得能朝向這一大片紫藍色的夜空撞了進去,撞進宇宙,也撞進一個答案即將揭曉,卻依然是如此無法測知的未來。
最後我又騎回校門口,這一次,遠遠就能看見人群爭先恐後地往前擠,燈泡下已多了一排白色的榜單。我於是放慢速度,把腳踏車停在大門邊,再走過去。中文所是在榜單之首,我一下子就看見自己的名字,彷彿被聚光燈一打,一顆心全都安定了,照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這時我轉身看見身旁一個長髮的女孩,臉上也同樣喜悅發著光。她的名字也在榜上,F,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
我後來才知道F是學姐,大學畢業工作兩年後又回來考研究所,因此和我成了同學,又被分配住在同一間寢室,兩人的書桌和床舖相連,聲息相聞,一同編織不切實際的文學夢,而那是年輕人的專利,有如飛蛾撲火,熱情奔放義無反顧。從此我每天追隨F讀小說,聽古典音樂,看歐洲電影,到「法國工廠」買貴得嚇人的畫冊和海報,拿來貼在宿舍油漆剝落發霉的水泥牆上,假裝自己不是活在醜陋的台北,而是在法國電影迷離的光點中,或是巴黎河左岸的咖啡香氣裡。
系上的人全知道我和F是最好的朋友,走在校園裡焦不離孟,孟不離焦,而椰林大道的兩旁先是杜鵑花開了,繼之又是阿勃勒繽紛的黃金雨,有如鈴鐺垂滿了樹梢,在春日之中叮叮作響,讓人想起了童話之中天真爛漫的舞蹈。
春光明媚之後,緊接著便是夏夜涼爽。我們經常深夜並肩從宿舍走出來,穿過大道來到了文學院的門口,看見二樓的某間研究室居然還亮著燈,是F心儀的男孩。
我們於是踮起腳尖來喊他的名字。起先是怯怯的,就像蚊子在黑暗中嗡嗡地叫,自己也覺得好笑,後來就乾脆放開膽子大喊起來了,聲音就在空曠的椰林大道上迴盪。
然後就聽到二樓的窗戶嘩啦一聲打開。那男孩探出頭來,我仰頭只見一個黑色的剪影,單薄的,俯身朝我們招了招手,叫我們也上樓去。等到上去一看,才發現他是獨自一個人躲在文學院的燈下,讀七等生的《沙河悲歌》。
沙河,這個地名聽起來是多麼的遙遠。然而「沙」又怎麼可能會是「河」呢?我不懂。
七等生說:「想獲得自由,是不可能實現的。」但「自由」又是什麼?愛一個人可以算是自由嗎?我想我糊塗了。
無知是幸福的,假裝這是一個純潔無邪的世界,而亞當和夏娃也還沒有被逐出伊甸園。
但事實上椰林大道的花季並不長久,很快的,秋天過去,冬天到來,我和F的友情也在忽然之間全變了調。就像大多數的女性閨蜜一樣,最後總敵不過一連串的猜疑、比較和嫉妒,最後是排山倒海而來的憤怒,荒腔走板的情節和通俗劇沒兩樣,根本不是我們鍾愛的法國電影。
原來讀再多的文學藝術也沒用,我們還不是俗人?照樣要落入女性宮鬥劇的圈套。就當某一天我回到女生宿舍,發現F正以她那強大無比的說故事能力,只是這一回不談文學也不談電影,而是到每一間寢室去述說我的罪惡時,我返身走了出去。冬日淅瀝下著沒完沒了的冷雨,而空蕩蕩的椰林大道上唯有我一人,出了校門就望見新生南路懷恩堂前懸掛一大片閃閃發亮的耶誕燈飾,那是天使降臨人間的光芒,卻只讓我感到加倍的寒冷。
耶穌對眾人說:「你們當中誰沒有犯過罪,誰就先拿石頭打她。」然而什麼是罪?什麼是道德?我這才知道語言是美麗的詩,但有時更是一把銳利的匕首,殺人的利器,所以與其如此,還不如去當一個文盲,或是啞巴。
於是我換了一間寢室和新的室友,一晃眼已是碩三,我開始埋頭寫作碩士論文,彷彿回到當年準備考研究所時的自閉生活,只是不去圖書館,而是改一早就坐到宿舍桌前,打開電腦寫論文,一直寫到傍晚時分才推開椅子站起身,拿了衣服就到浴室洗澡。唯有在蓮蓬頭下水氣氤氳的一刻,我的身體才終於活了過來,恢復血氣,而不再只是一具面對電腦打字和苦思的機器。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右手寫論文,左手寫出了得獎的小說〈洗〉。三年後我把作品結集為生平的第一本書:《洗》出版,而裡面的文字全是自我清洗的成果,一部我生命的密碼書。
在書前的序言我是這樣寫的:「在水柱下我把這些東西溫習再溫習,範圍不會超過公館這個方圓,因為我這十年來的生命都埋葬在這塊土地上面。」
公館這個方圓,乃是以椰林大道作為直徑。
是的,當我寫下這些句子時,我就知道告別的時刻終於到來了。年輕時迎面而來的風依舊,椰林大道上蔚藍的天幕也依然俯瞰著我,而兩旁的大王椰子樹一樣的高聳挺拔,但我已無可留戀也無須留戀,因為那樣絢爛的花季一生唯有一次。
郝譽翔簡歷
台灣大學中文博士,現任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創作系教授。著有小說《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逆旅》、《洗》;散文《和妳直到天涯海角》、《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論著《大虛構時代》、《情慾世紀末》等。曾獲金鼎獎、開卷好書獎、時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