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影一方
今天我回到了世林公寓,公寓招牌還在,但原本的世林已經不在了。
世林公寓記憶裡是三面牆,五層樓,鑄鐵欄,駁紅漆。三面牆包底下庭院,露出缺口,正好面對著隔壁的中學。孩子們嬉戲時,可以從庭院看見正在興建的中學,鐵架隆起,缺骨肉,少磚瓦,像是廢墟一樣,但形體有了,宣傳廣告放出來了,就有保證。那時大人都說,這裡是學區房,在這買,將來孩子一定優秀。
我父母便是其中一員,他們賣掉原先住的老宅,搬來世林公寓。搬來那天,隔壁鄰居的林天宇跑出門,把我拉到一旁,說要告訴我一個祕密:「這裡頂樓上有鬼喔,你們要小心。」
鬼?鬼在哪?我沒看過鬼,只聽過林天宇常常在講,說頂樓有鬼,坐在圍牆上,兩隻腳晃呀晃,看著很危險。之所以說他是鬼,是因為他的胸腔有一個洞,不是人。
世林很多洞,到處都是缺口。廚房燒菜時,油煙嗆,從縫隙鑽出,一樓炒菜整樓燻;小孩玩遊戲尖叫,聲音高,一間吵叫整樓鳴。
這些缺口大人很討厭,但孩子最喜歡。他們從一扇門穿過到另一扇門,從一家拉手到另一家,天性壓不住,興奮按不下,聲音還總是傳進我們家,大喊,陳墨,快點出來玩!
我那時在寫作業,馬路有賣冰的腳踏車經過,叭噗——聲拉得長,悠揚進房間,見我太慢,他們便下樓買冰去了。我扔掉筆,胡亂抓了雙鞋,兩階三階地跳到一樓。作業沒用,文字格縫隙太大,四四方方,建得太鬆,根本抓不住我。
那個冬天,我們在公寓裡玩了很多遊戲。我們玩捉迷藏,範圍是整個世林,我跑到四樓的儲藏室,全是黴爛的木棍,發溼的拖把,太臭,而且不好跑,於是換了地點;來到三樓,三樓的廁所後有一個洞,當初不知道怎麼裂開的,反正沒人修,上廁所褲底涼颼颼,腿軟發抖,但倒是很適合躲和逃。我躲在這,贏得了那場遊戲。
林天宇說,他不想去那間中學,他想每一天就像這個冬天一樣:在庭院玩紅綠燈遊戲追逐,回家時敲生鏽的鐵欄杆聽叮叮噹噹響聲,把凍寒的乾鐵皮剝下收集,看大雪覆蓋整個世林公寓,讓不斷掉落的雪淹過自己的腳。這些話是說給大人聽的,從一樓被風捕捉,四處迴盪,在陰冷的鐵公寓撞擊,凹陷,壓扁,但依舊不響,沉默,然後飄進了大風中。
冬天下雪,會把整個世林公寓裹住,出門不方便,套大衣,穿皮靴,地面南流北淌,髒腳印與雪水凍結,怪噁心的。但從庭院往外看去,學校會被大雪完全隱去,像是整座根基沒了影,憑空消失,我看著覺得開心,冬天就是這點好,看不見即將到來的未來,刺人的鐵骨架,坑坑疤疤的水泥地,斷開流遍地的水管,都看不到。
我是在那個冬天才知道這棟公寓要改建拉皮。在一個停雪的下午,陽光久違地灑入公寓內,霧氣消散,中學的鐵窟窿又出現,父親高興地對我說,公寓馬上就要翻新了,到時候看著整潔美觀,大氣舒適,一切都會越來越好。一塊壁癌掉下,我摳掉不整處,把牆壁抹平,發現牆壁裂痕和缺口越來越多,似乎補不回去了。牆震動,像鼓一樣,咚咚地響,我跑到隔壁找林天宇,那是獨屬於我們的暗號。
林天宇說,他夢見了那條鬼。
2
回家收拾,把行李搬出公寓,整坨整坨的山,塌得塌,倒得倒,來世林到最後也沒過得多好,還不是丟得七零八落。書越堆越高,顯得狹窄,快沒路走了。
「陳墨,是你嗎?」
出來時遇見林天宇,他還是以前的模樣。他仍住在這,臉上肥沃,笑起來有綠芽冒出。他說,最近那間310房終於賣出去了,積了整整十年的灰塵。
310是考上名校的高材生住的地方,高材生在世林無人不知,世林洞很多,消息傳得容易,婆婆一句話,隔壁貼耳抓住,出門買菜時又跟另一家媽媽說,大家都知道世林有個名校生。所以,高材生後來退學了整棟樓也馬上知道。
高材生退學回家那天,整棟樓靜悄悄的,沒人走出門外,空氣凝滯,灰塵沉沉,肅殺一片,與秋天的死寂很相稱。人們在家裡走起路來放輕腳步,做起事來小心翼翼,只有林天宇那家傳來叫聲:林天宇夢見頂樓上的鬼了。
那陣子,公寓發生許多詭異事。公寓幾個小孩都童言童語說夢到鬼了,夢裡,鬼站在旁邊,一直盯著小孩,他胸腔空一個洞,眼裡有河,一動靜就灑出淚水,悲傷的水不停洩出,根本攔不住,孩子問你為什麼哭,鬼說回不去了,什麼回不去了?鬼說很多東西都消逝了。孩子不懂什麼是消逝,他們才小學,消逝對他們來說就是冰棒融化了,地上的雪成水了,抽象的東西難懂,就像是父母的工作一樣遙遠。
鬼的形體不一,擅於附著,在夢裡,在公寓頂樓,在天花板,在門口。我也見到鬼了。一次放學回家,走進門口時,看到高材生就在門口徘徊,第一次看以為是透明的,覺得奇怪,陽光從身後穿過他,竟然能透出顏色映在地面,仔細看,是他太蒼白,與地面融成相同色,很慘白,很平坦,就像是那裡不曾有人,只有背景而已。
世林有鬼,父母最擔心,他們帶孩子到附近的一間宮廟,線香收驚,繞一身味,火紅驅邪,以祈求神明的保佑。孩子卻不擔心,私底下聚在樓梯間,說他們大人心裡才有鬼,整日帶他們南來北往,命令指東指西。
鬼伏在父母肩上,鑽下去,貼在心臟上,瓣膜一張一縮,鬼也撐大又縮癟。有時候,父母會要我多出去外面玩,要多照照陽光,別被陰溼病身子了;有時候,他們卻讓我待在房間好好讀書,為將來,現在苦一點。房間潮溼,水從窗戶的鐵欄杆上滴下,積水成窪,無法出門呼吸新鮮空氣使我感覺鬱悶。腦袋覆一盆水,水裡無光,幽沉沉的,閉上眼都能聽見水滑進大腦皺摺的聲響,咕溜咕溜,我那時想,我是無法忍受這樣日復一日的滴答聲的,總有一天腦子會被浸爛。
他們有祕密和打算,但我猜不透,這一切只屬於大人,小孩子,怎能懂得?
這棟公寓的祕密還有一個,那就是高材生。高材生並不是讀不好才退學的,他是因為精神有問題才退學回家。大家不知道,廁所後面那個洞,其實是高材生挖的。他說,他想從這個洞望出去,視野開闊,天空猶藍。世林有很多洞,但還不夠,要繼續挖洞,只有這樣才能回到那個童年。什麼童年?怎樣是童年?他用手指一樓的庭院,那裡還堆著一灘雪,快融化殆盡了。
突然他父親從310出來叫他,不要整天在公寓閒晃騷擾別人,快回家吃飯,等一下還要記得吃藥。高材生衝他父親點頭,轉身回家了。
天氣陰暗,公寓裡黴菌抽長,水漬張狂,陰潮的鬼在牆面爬行,伴隨著滴滴答答的水聲沿爪子滴下。即使時隔多年,再回到這裡,依舊能感受到嶄新樣貌下的公寓本質,新砌銀白色大理石下流動的水,又潮又冷,那是我童年的時光。
我問林天宇這些年過得怎麼樣。他說,還好,我成績沒你那麼好,只能上爛大學,普普通通混四年出來,找了份工作幹活,幸虧還過得下去。
然後他用下巴朝欄杆外蹬了一下,這一下有點野,臉層疊的泥土下散出狼的動物羶味,畢竟他也歷練了不少,儘管大部分沒變,但他也早不是當年那個圓樣,身材高了不少。寒風壓過,公寓的走廊和門嚎叫起,西北風灌進他的外套,林天宇頷指的,是那座中學。他說,他現在在那裡當警衛,每天要見幾百個學生進出。
小孩子稚氣未脫,對中學的想像有限,早上還需父母翻棉被拉起上學,下課還是跟同學一起追逐,有些小孩甚至在開學典禮上還會被嚇哭。哭,但沒用,因為現在已經長大了,林天宇說,他們適應得快,開始懵懵懂懂,楞楞地,天真得可愛,過一個月就老油條了,步伐急,掛眼鏡,手裡捧著一本書。
中學竣工的時候,公寓也已翻新完,之後卻發生了件大事。
那件大事後,世林在記憶裡的色調就變了,雪淡了,天熱了,有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