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蒼多
二0二三年是《美麗的新世界》作者赫胥黎逝世六十週年,而二0二四年則是他誕生一百三十週年。我利用這個機會再精讀了赫胥黎的最長小說巨作《旋律的配合》,也算是對赫胥黎的一種紀念。一九六八年,此書由BBC改編為迷你影集搬上螢光幕,一九七二年由PBS電視台改編為影片,一九九八年,「現代文庫」(Modern Library)把此書列為百大英語小說的第四十四名。如今精讀此書也算是對赫胥黎的一種禮讚。
《旋律的配合》原名Point Counter Point,《針鋒相對》的譯名其實是錯誤的,正確的譯名應為《對位音》或《旋律的配合》,日譯本譯為《戀愛雙曲線》,應有其道理在。
本書以愛德華公爵的公館中的一次音樂會揭起序幕,對所演奏的音樂有如此的描述:「『輪旋曲』以簡單的旋律很精緻地開展出一曲民謠。它描述一個年輕女孩在孤獨中自顧詠唱著愛,透露溫柔的悲愴,但是,有一個孤獨一如浮雲的詩人,一直在唱著她唱愛德華爵士在狂喜中低聲,『巴哈!』露出愉快的微笑,眼睛亮了起來。」
到了本書的終了,主角之一史班德雷播放貝多芬的音樂,與本書開始時的音樂演奏會相呼應:「音樂像一片枯乾的土地中的水,經過多年的乾旱,出現了一處水泉,那是一種冷靜的音樂,是透明的,純粹的,如水晶,像熱帶的海,像阿爾卑斯山的一座湖。水上之水,寧靜滑過寧靜,一種象徵安詳氣息的對位法。」
由此可見赫胥黎對音樂及音樂對位法的興趣。他將對位法應用在本書的寫作上是很自然的事。赫胥黎在本書中這樣說明他的技巧:「你只需要足夠的角色,以及平行、對位的情節另你讓主題交互出現。轉調和變奏更有趣,也更困難,你就可以在你的主題的所有面向中轉調,你可以在無論多少的不同心境中寫出變奏。」簡言之,書中各個角色就像管弦樂隊中的樂器,各自演奏曲子中的各個部份,但旋律配合,曲子終致天然渾成。
《旋轉的配合》中的角色足夠多,主旋律是「性慾及性慾之未實現」,變奏則由眾多角色演繹出來,並達到旋律配合的效果。例如,華特愛露西,但卻徒然,就像瑪若麗愛華特,但也枉然。例如,伊莉諾愛丈夫菲立普,但卻願意為威布雷所引誘。例如,史班德雷愛母親,卻因母親再嫁而對女人普遍憎惡,並擁抱政治虛無主義,沈迷於自毀的傾向。例如,布拉基於敬神的心理而隱藏對貝亞翠絲的性慾。例如,露西的父親愛德華爵士把性昇華到科學的研究中。再例如,伊莉諾和華特的父親約翰.畢雷克公開過著「到處睡、到處醒」在女人之中的性生活,但卻無法面對死亡。本書中只有馬克.倫平一人讓性在生活中扮演適當的角色。
在前述《旋律的配合》的其他特色之前,想先談談赫胥黎所擅長的大自然描繪。赫胥黎在本書中提及史班德雷回憶童年的快樂旅遊經驗:多羅米提山中的冬天,塔斯卡尼、普羅旺斯或巴伐利亞的春天,地中海旁或塞佛伊的夏天。書中對多羅米提山的描寫是這樣的:「多羅米提山的珊瑚似巉岩,在森林和雪坡上方散發紅色、橘色和白色的亮光,雪地上出現條條的樹影,像是一塊藍白相間的巨大虎皮。陽光在沒有長出葉子的嫩枝中露出橘紅色,在懸垂的苔鬚中顯露海綠色,初雪是平滑的皮膚,在午後低沉的陽光中呈現精緻的的紋理,閃爍著石和亮片。」赫胥黎喜歡旅遊,也寫遊記,寫景的手法迷人,前述本書終了時對音樂的描述是佐證:「水上之水,寧靜滑過寧靜,一種象徵安詳氣息的對位法。」
其實,我寫上面這段是有感而發。二0二三年五月,我錯過高中同學所舉辦的一次義、奧交界處美景之旅,其中包括了多羅米提山。他們回來後說,風景美得令人不禁要流淚。本來,我當初在看到赫胥黎上述對多羅米提山的描述時就覺得,風景那麼美,失之交臂很可惜,如今看到同學的形容詞,我只能再三吟哦赫胥黎的寫景文字,以代償作用自我滿足,也時常自忖:我失之交臂的遺憾之情,與赫胥黎的文字之美成正比。
《旋律的配合》一書也算傳記小說。書中的史班德雷就是《惡之華》的作者波特萊爾,畢雷克就是威爾斯畫家奧古斯特.約翰(Augustus John),威布雷就是英國政治人物摩滋利(Oswald Mosley),布拉就是英國批評家摩雷(John Middleton Murray),菲立普就是赫胥黎自己(如果確實如此,則赫胥黎自曝父親外遇連連,就是不怕家醜外揚了)。最後,最重要的是,馬克.倫平就是赫胥黎的朋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作者D·H.勞倫斯。愛好文學的讀者如果對這些真實人物的背景有所了解,也許更能增加閱讀的興味。
也正因馬克.倫平(D.H.勞倫斯)是赫胥黎的朋友,所以赫胥黎對他著墨較多,還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詳細描述馬克.倫平和妻子瑪麗認識的經過。
馬克.倫平因自己身世不如瑪麗,所以對她的愛有點保守。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後,馬克.倫平終於鼓起勇氣對瑪麗說,「我要告訴妳,我愛妳。」一陣長久的沉默,他等著,心跳得很快。「怎麼樣?」他終於問。瑪麗轉向他,拉起他的手,舉到她的嘴唇地方。好一個「此時無聲勝有聲」啊。
結果,瑪麗跟當時是劇作家的倫平結婚,而這位劇作家不曾有一部劇本上演。她跟當時也是畫家的倫平結婚,而這位畫家也不曾賣過一幅畫。他告訴她說,他不能靠她生活,不能拿她的錢。但她堅持,「你只是一種投資,我在增加資本,希望得到好的報酬。你靠我為生一、兩年,讓我可能餘生靠你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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