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彌
不是像古人愛梅花,為的是、可以它凌寒冒雪的高標清格、而有所寄託。我很簡單,只是因這時山裡,一片荒寒,很有些枯寂蕭條,而梅花一開就像在暗淡中突然亮了一盞燈,天地乍然有了生氣,喚醒心中春天不遠的喜悅,
我的賞梅常是在不經意中發生的,如早晨醒來,突然看見窗外新紅數點,為了要好好的把它端詳一陣,就乾脆再賴床一陣,直到床上看得不過癮了,才精神一振的起來。而今年意外的是在準備早餐時看見,廚房窗外的那株竟先綻新紅,因往年都是臥房窗外那株最先,有違常例,而且距離稍遠,拿了望遠鏡來,才能確定,也就那樣把它仔細端詳了一陣,不說是在這萬物枯寒的時刻,就算是在萬物欣榮時,它比起桃李、也是毫不遜色的。躺在床上、或坐在溫暖的室內用望遠鏡賞梅,這在那些「詩思在灞橋風雪、驢子背上」,或踏雪尋梅的古人看來、大概是有些荒誕的。
鶴林玉露曾載,梅花尼悟道詩,「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隴頭雲,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她是有心人尋春,並因梅花香悟道。而我既不曾著意去尋春,也沒有故意的去聞梅花香氣,但是我也常會在早春天氣好時,作一些收拾庭園的工作,有一年在移種花木時,聞到一陣香風襲來,不由抬頭四望,發現附近那株梅花開得正好,是春悄然的來訪了我,雖沒悟出甚麼大道理,但心裡一陣驚喜是有的,竟也隨口謅出了一句「梅花香裡動春鋤」。
可見即景是能催詩的,我這凡夫俗子尚且如此,古人就不必說了,由此也就難免不想起了些古人的梅花詩詞。梅花的香是幽幽、時有時無的,非所我能形容,而這香不是單純嗅覺的,還隱含了古人賦與它的人品深意。崔道融,「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就已露出了端倪。
朱熹:「故山風雪深寒夜,只有梅花獨自香。」;陸遊:「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朱熹的梅花獨自香和陸遊的如故香,當然都是高標人品大有深意的。唐朝,黃蘗禪師:「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就明白說出,這香是敦品厲學才會有的。
不只是香,梅花在文化中,就是一種勇於犯難,堅韌不屈的象徵。如宋朝,張澤民:「玉色獨鍾天地正,鐵心不受雪霜驚。」明朝楊廉夫的,「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為天下春」;王冕:「疏花箇箇團冰雪,羌笛吹他不下來。」都是在表彰這種勇於擔當和不為外力屈服的堅韌性格。
雖說我不是如古人的以梅寄意而愛梅,但對古人賞梅的意趣,就以普羅大眾的觀點,還是很能領受和喜歡的。
梅花可說是到宋朝才普為世人喜愛,詩人吟詠的。唐人雖也有詠梅詩,但那不是他們的主要愛好關注,他們所喜好的是牡丹。而宋朝梅花變得那樣受歡迎,我想林逋應是個大功臣。且看,王琪:「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就故意以梅花自覺、交友不慎,悔識林逋、語帶埋怨的反話,卻直接說出了,林逋對詩人詠梅的影響。
樓槃的詞(霜天曉角)則借梅花的口,以怨語顯情深的說出,林逋是梅花的罕有知音:「翦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瘦,都不是,我知音。誰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一自西湖別後,辜負我,到如今。」宋人的詞寫成這樣,真是白話得可以。
這兩人都以怨語,一個說被林逋拖累了,另一個說林逋是唯一知音,卻又負他而去,一反一正,有點像鬥嘴似的,說出了林逋和梅花受喜愛的深厚淵源。
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是人所儘知的千古名唱。他在西湖、所以有水清淺,我這山園就只有月黃昏了。他的「小園煙景正淒迷,陣陣寒香壓麝臍,湖水倒窺疏影動,屋簷斜入一枝低。」我則可高攀一下,因我也有梅花靠近簷角呢!能有他的兩景已足令我很快樂了。
而呼應他那「月黃昏」,「屋簷斜入一枝低。」其實早就大有人在了,賀鑄(浣溪紗):「樓角初銷一縷霞,淡黃楊柳暗棲鴉,玉人和月摘梅花。笑捻粉香歸洞戶,更垂簾幕護窗紗。東風寒似夜來些。」把屋角梅花,加上美人月下折花,這場景是多麼生動和清幽美麗。
蔣捷的詞(霜天曉角):「人影窗紗,是誰來折花。折則從他折去,知折去,向誰家。檐牙,枝最佳。折時高折些。說與折花人道,須插向,鬢邊斜。」則更從這場景,把旁觀者的心理感應,細膩寫出,令讀者也如身歷其境。我想他這都是在窗內,看美人來折花,心裡想著,嘴裡唸叨著的滿懷好意,但並沒有真跑出去對折花人說的話。而這樣正可看出,他是真懂得憐香惜玉的。若他真跑了出去,不說會驚嚇到折花玉人,就那番自以為是,要教別人怎麼做的說話,也會令人尷尬,大殺風景的。
別以為折梅花插鬢只有美人,那位因詠落梅:「東風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因當朝權貴,覺得是暗諷他們而獲罪的劉克莊,後來有詞說:「老子平生無他過,為梅花,受取風流罪。簪白髮,莫教墜。」則可見白髮老人也在鬢上插梅花,有趣的是此際白髮稀疏,擔心的不是正斜之美,而是要簪牢、別讓它掉下來就好了。
初讀姜白石的詞(暗香):「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覺得他在月下梅邊吹笛,故然是雅事,但不管清寒,把美人(也許從熱被窩裡)叫起來和他一起折梅花,則未免任性,和不知體恤人了。但再看到他說:「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也許他喚起的美人,是曾和他攜手,在湖邊漫步,同看無盡梅樹低垂湖面,梅花如雪,倒影在西湖寒碧水中清景的韻友,則或略可諒解。
高啟的詠梅詩,也是我特別喜歡的,因它有些是貼近我的生活體驗,如「將疏尚密微經雨,似暗還明遠在煙。」這是我梅花開時,微雨窗前,起坐之間隨時可見的,只是我不能像他這樣,毫不著力的自然寫出。
他的名句「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曾見有人解讀說,根據前句,「瓊枝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則高仕、美人都應指的就是梅花在雪中和月下,而非別有人來。但我覺得還是按字面解釋,高士踏雪賞梅,美人月下折梅,比較有韻緻。高士是曾踏雪賞梅的。龍城錄不就就紀述了隨朝的趙師雄,在老梅樹下,作他的羅浮春夢,與梅花仙子對飲,後來被雪凍醒的事嗎?美人來月下賞梅、則正如前述所在多有了。
詠梅花當然不只是寫花而已,很多是籍以抒懷的,自然也就會因人因事而各異,如朱熹,理學家的胸臆:「夢裡清江醉墨香,蕊寒枝瘦凜冰霜。如今白黑渾休問,且作人間時世裝。」藉墨梅以舒對時事的感喟,這感喟不是一人一時的,放眼當今、有同感的、想必也大有人在。
王冕以畫梅著名,但他畫梅不是像一般畫家,描繪梅花而已。除了前述以梅花,彰顯不屈於外族勢力之外,他的自題畫墨梅詩:「吾家洗硯池頭樹,箇箇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又以畫墨梅及詩展現不媚俗,不取悅世人的個人特立獨行,並要藉它為世界保留一種清高正氣的願望。
失去趙明誠,晚年身世淒涼的李清照,就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了:「年年雪裡,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那樣身世變化的風勢,故應難看的又豈只是梅花。她另一首詞(孤雁兒)說:「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箇人堪寄。」更是無限酸楚,令人不忍卒讀。
李清照好在還有個偏安的南宋可以棲身。最令人不堪的,莫過於抗元兵敗,國破家亡,流離在武夷山中的謝枋得,他就更淒慘了。「十年無夢得還家,獨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修得到梅花。」沒有國了,那裡還有家可還,以至連還家夢都早已沒有了,獨自一個人站在這山野裡,雨過後,一片淒清寂寥,悵然四望,茫茫天地無所依託,只能期望自己能如高潔的梅花了。他後來也真殉國了。
又是另一種胸襟懷抱的彭玉麟:「書生笑率戰船來,江上旌旗耀日開。十萬貌貅齊奏凱,彭郎奪得小姑回。」這是他幫曾國藩,扭轉對太平天國戰局,關鍵戰役的一首詩。這詩表面看是奪回長江上的重要軍事據點、小姑山,但據說「小姑」是一語雙關,還隱含了他幾經波折贏回初戀情人,梅姑(方梅仙)的故事在內。彭玉麟是文武全才,他作戰時身先士卒,衝鋒陷陣,不穿鎧甲,而有赤膊將軍的名號。他愛梅(或許也有些愛屋及烏情結在內),畫梅,作梅花詩託志寄意,如他說「無補時艱深愧我,一腔心事託梅花。」心事託梅花是真的,無補時艱則是自謙之詞。他是能起而行其志的人,而且志節高尚,消滅太平天國後,並不戀棧,辭官歸鄉種梅自娛,并直白的說:「我似梅花梅似我,一般孤僻共無聊。」但他這梅花沒有像前人說的那麼高不可攀,雖說是孤僻,其實反更覺平實親人。
看到梅花自然就會想到雪,正如盧梅坡說:「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并作十分春。」我也深感梅花帶雪應是更美的,即使無詩。但美國南方,下雪是偶一為之,可遇不可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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