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蘭
冬天是吃橘子的季節,其中我最喜歡的是砂糖橘,皮薄籽少甜度高。一天傍晚妹妹約了我一起去公園散步,她來的時候手中拎著一小袋砂糖橘,從遠處揮舞著手裡的袋子,興奮地說:「妳瞧,這是妳最愛吃的,今天剛去市場買的。」
望著手中的這袋砂糖橘,心口突然湧入一股酸辛,如煙往事不覺又漫上心頭。
小時候家貧,三餐能溫飽已屬萬幸,更遑論水果了,那是只有在年節時才會有的奢侈享受。一天,媽媽去市場買菜順道買了一顆橘子回來,大家望著那顆黃澄澄的橘子,眼珠子骨碌骨碌的轉,嘴巴猛吞口水。媽媽把橘子拿給大姐,讓我們五個人分著吃。但大姐撥開來發現只有九片,於是當場決議她和哥哥、二姐各分兩片,其中三片比較大一點的,我與妹妹分著吃。
我遞給妹妹兩片橘子,要她把其中一片先咬一半,哪知她眼也不眨地一口吞下然後拔腿就跑,我在巷弄裡追著她邊哭邊喊:「我的半片橘子,還給我,還給我……」身體一抖一抖哭得都哽住了。想想自己真傻,橘子早就下肚,就算追到了也吐不出來了。這樁童年「一片橘子」的糗事,如今只要幾個姊妹聚在一起,就會有人重新提起,但妹妹始終不承認她做過這樣的事。
家中有一遠房親戚是船員,我們叫他小舅,跑的是遠洋貨輪,一年才回台灣一次。小舅每次回來一定會來家裡跟父母問安,順道送給我們一個美國大蘋果。當大人在聊天的時候,我們五個小蘿蔔頭就挨挨擠擠圍在桌子四周,怔怔地盯著桌上的蘋果猛瞧,手摸摸,鼻子聞聞,像個鄉巴佬似的,兩個眼珠子幾乎快要掉了出來。
在那窘困的年代裡,難得有水果吃,蘋果算是很稀罕的。這顆得來不易的蘋果,媽媽通常會把它先放在米缸裡幾天,讓蘋果的香氛瀰漫在米粒間,說是煮出來的飯就會有一股蘋果香。那幾日,大家三不五時就打開米缸蓋子,把鼻子湊過去聞一聞,然後抬頭看著牆上的日曆開始數算日子,想像著母親把蘋果切成薄薄一片一片地分給我們,那奶油黃的一小片襯著紅丹丹的外皮,香氣四溢,光用腦袋想像就讓人口水直流。
大約四、五天後,媽媽就會把蘋果從米缸裡拿出來,用刀子切成五等份讓我們分著吃,但卻沒有爸爸媽媽的那一份,問媽媽原因,她的理由是:「這美國蘋果哪裡比得上我們大陸老家又香又甜,軟嫩多汁的桃子啊!」當時年幼的我,看不懂她眼裡飄散的絲絲惆悵,聽不懂那話語中佯裝的不屑。等我長大懂事之後才知道,媽媽故意把蘋果放在米缸裡幾天,其實只是為了能多看它兩眼,聞聞那濃郁的香氣罷了。她和爸爸總把最好的留給我們,自己卻捨不得嚐一口,還要編織一個美麗的謊言,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每思及此,鼻子一酸,眼淚就毫無防備地流了下來。
記得一個和風煦煦的春日午後,妹妹來家裡玩,送我一盒日本青森蘋果,我揣揣不安地問:「這麼大的蘋果應該不便宜吧?」她咧嘴笑了笑:「還好啦,偶爾吃一次無妨,先切一個來嚐嚐味道吧。」我拿去廚房將一個蘋果放在砧板上切成五片,當我端出去放在餐桌上的時候,妹妹看了眼睛一亮,臉上裂開了一條笑紋:「哇!這好像小時候媽媽切的蘋果,五等份,一人一片,全分給了我們……」霎時妹妹的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眼眶泛紅。
倆人坐在餐桌旁靜默不語,窗外公園裡豔黃的風鈴木,高舉在藍天裡泛出層層光芒,好似在召喚著什麼。妹妹拿起一片蘋果,往遠處看了看,說:「媽媽如果還在世的話,今年該有九十八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