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九歌出版社探望早年主編華副的蔡文甫先生。
1983年《聯合報副刊》主辦「作家出外景」活動,陳義芝(右)與楊牧合影於中橫公路。
■陳義芝
我原未想會走多遠多久,在詩這條路上。一晃眼,已過了半世紀。
年少不知詩該怎麼寫,卻大膽地試探著,摸索著,伴隨身世經歷,自然興發。因為沒放棄手中的筆,也就慢慢看到了文學風景。沒有刻意不刻意的躊躇,沒有風潮不風潮的憂慮,深知風雨江山外常有萬不得已者在,詩就成了。
〈遺民手記〉這首長詩,催生了這本詩集。
去年十月底,我將〈遺民手記〉未定稿傳給兩位詩人朋友:陳育虹、初安民。陳育虹在電話中談到惠特曼的《草葉集》。她說,一部《草葉集》,不需要其他佐證,成就了獨一無二的惠特曼。是的,《草葉集》增修超過十個版本,1855年出第一版僅收十二首詩,第二年增訂成三十二首,此後不斷擴充,包括重新分輯排序、增加附錄,盡其一生惠特曼不斷修訂,朝向一部作品的最終完成。育虹建議我將同主題的書寫,合成一集。
稿傳安民,同時探問能否刊登。安民第一時間的回覆超我預期,他用了「驚心」、「非常重量」等字眼稱許,要我傳一份定稿,隨即決定以「封面專輯」的形式在《印刻文學生活誌》發表。安民邀請向陽與我對談,敦請唐捐、洪淑苓、簡媜、唐諾撰寫評論,又得年輕輩的崔舜華寫了一篇訪稿,一併刊見2024年3月號《印刻》。專輯介紹文:「出川,離亂,恨別,人生的無盡之歌不曾停歇。詩人陳義芝為父親以及與父同代的民國人,寫下了悲切深沉的長詩〈遺民手記〉。時間使生命磨滅,時間也餽贈永恆,使記憶綿長,六百行的長篇史詩抒噫,是半世紀的追尋,是刻骨銘心的同理,使傷痛的殘骸長回血肉,銘記的,不只是一個人的流離與憾惘,而是被迫總與所謂主流逆反,無可奈何的遺民心境。」我猜也出自安民手筆。
向陽、唐捐、洪淑苓、簡媜是難得的知音,都提及與此作「互文」的詩篇。唐諾期望就這一主題,不僅「說出上一代人的故事」,還有這首長詩的「前者」或「後者」。他也提到惠特曼的《草葉集》。我於是重看《草葉集》,重溫它內容的博厚、精神的包容;也想起陳育虹翻譯的瑪格麗特‧艾特伍的詩集《吞火》,中有一卷《蘇珊娜‧慕迪手札》,描寫「移民」生活的艱辛。艾特伍這卷詩的時間跨度,始自十九世紀中,以至二十世紀後半葉。
春天過後,我構思這本詩集,選汰有關時代動盪、移徙困頓的詩,體會世間已逝的或仍揪心的沉哀:死生莫非往復變化,命運是存在的依據還是運行的準則?民國百年風雨,地方武力割據,金融秩序崩毀;中日戰爭繼之以國共爭鬥……,死傷都超過一千萬。從二十世紀初以至於後半葉,我想呈現一個庶民家族在巨大的時代變局中的經歷。
「敘事學」說,時間有過去時間,現在時間,將來時間。在詩中敘事,要將過去時間利用記憶,轉化成現在進行式;至於空間,「善用地名,可收思遠之逸致」,這是錢鍾書《談藝錄》說的。
我將新作編在卷一、卷四,前後補寫〈氓〉及〈黑夜的歌聲〉二首,另改編卷二、卷三的詩,使成一新的「詩系」。為保持主題統整,《無盡之歌》出版後我所作的詩稿均不收。我希望讀者讀其中的長詩或詩系中的短詩,能讀出生命的悲喜,認知時代變遷、詩的敘述性。
上個世紀末,我撰寫〈後現代詩學的探索〉,在結論提及:「詩人不再追求深沉的、本質的、心理的深度,不免遭到『遊戲庸俗』、『什麼都是藝術』之譏。按文學風格趨勢循環發展的定律,花哨至極必回歸素樸,展望未來,也許迎來的會是融合浪漫抒情與現代寫實詩風於一爐的新體,或者竟是一個重尋歷史縱深與中心意義的長詩的世紀。」
長詩的世紀未到來,但抒情與敘事相融、自我與世界聯結,確是我持續探勘的方向。美國當代詩人史坦利‧庫尼茲(Stanley Kunitz)說:「到了五十歲,你大約已到訪過所有明顯的地方。那些等著你去寫的詩,必然得來自你的荒原。」我在一則「詩話」中也追問過自己:「去想想你的心靈,有沒有尚未開發的荒原?如果沒有,你就不必寫了。」
詩的荒原,指向生命價值、精神格調,主題及形式結構。詩人必須出入於兩扇門:出入幽、明兩界,你所看到的,以及暗中所感知的。里爾克也講過,詩人要像奧菲斯,彈著琴去冥界把妻子帶回來,雖然沒有帶回來,但終究要有這樣一趟歷程。
自我,作為時間長流中的一個點,上一代發生的事,戰爭、流離,非我這一代的遭遇,因而從外在看,事件似乎停頓在過去,但上一代的事對下一代有現存的意義,內在的衝擊必須承接。我為一個生命殘骸塑造血肉之形,把一些人遺漏的、遺忘的東西組裝起來,讓逝者的幽靈重新活成發光發熱的形象。我的書寫是讓自我這一個點,承接前人的上一個點,讓生命那條線將時間片面掩蓋的事實揭露。本集有主旋律,與不同時間順序的合音、和聲。
學者王德威曾詮釋「遺民」一詞,他說「遺」字可有數解:遺是遺「失」──失去或棄絕;遺也是「殘」遺──缺憾和匱乏;遺同時又是遺「傳」──傳衍留駐。序詩,著重氓的本義。《毛詩傳箋》說:氓,民也。許慎《說文解字注》:自他歸往之民,謂之氓。明代楊慎《升庵經說》:氓,流亡之民,特指新徙來者。漫長學詩的路上,多獲余、楊、洛、瘂等前輩詩人鼓勵。而今,更有同輩知交,楊照、初安民、陳怡蓁看重我的詩,何寄澎、陳育虹費心為這詩集撰序,都為我深深感念。
‧2024年7月11日寫於紅樹林
趨勢經典文學劇《采采詩經》演出劇照,陳義芝(右三)與陳怡蓁(右二)正在談詩經中的神話及農耕生活。
詩話3帖
■陳義芝
鑰匙與鎖孔
──創作與批評的一點隨想
半個世紀前台灣的現代詩論戰,雖不免夾纏意氣、偏激的說法,但直球對決畢竟對後來的發展有啟發性。今天的現代詩批評呢?缺乏深度,也缺乏勇氣。
網路時代書寫者肆意追新,導致語言的碎片化;文氣、詩旨、詩心反易遭漠視。詩當然要追求「新」,但不是失了體製苟異的新,而是精準密會能生共鳴的新。
詩講究構思角度,也講究「完成度」。偶然蹦出一個新奇念頭,矯造一個不合文法的句法,不能稱之為詩。我在一則筆記提過:詩和知識有關聯,但它是內在知識,不是外部知識,是自軟弱、挫敗、悔傷中顯影,而與命運對話的人性結構。詩意來自語言情境,所以令人看不懂、無法聯想其意的字行,不是現代詩應結的果子。開啟心靈的鑰匙,必須對準表情表意的鎖孔!
詩人的不合時宜,在精神而非筆端工具,詩的突出更不靠製造傳播障礙來站隊。詩意為何不「器」,因為詩心傳承的是「道」。在花卉爭妍、稗草競生的詩園,大樹不會被遮掩,但某些花草卻可能被誤認。這時,嚴肅的批評就愈形重要了,一如北大詩人姜濤所說,批評不能變成詩歌表揚的服務業;創作者尤應自覺:不要躲在同溫層、封閉的舒適區中。
去到你未開發的區域
寫詩有不可或缺的條件……
如果你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寫詩人,已經掌握了詩的基本原理,且寫作經年,你應該接受新思想閃電的鞭擊,醞釀情感的暴雨,徹底「洗腦」,以便發現不曾覺知的「自我」,看見不常見的彩虹。
如果你是一個喜歡被大眾眼光欣羨,只貪戀眼前的自己,想一想大眾的眼光是否具備美的「正義」?時間的軸線,不只有現在,還有過去、未來;時間不斷向前,眼前的小利很快就會被審美的時間遺棄。
如果你是一個急流涉險的人,玩心方熾,沉醉不歸,該想一想,如何走向大海?不要只在同一個地方玩水,水花、漩渦固令人側目,久而久之,小風景難有變化,也就不成風景。
如果你一直未享聲名,正深陷在不被人欣賞的焦灼,難以平靜,也許這正是繆思女神對你信念的考驗。除了焦灼,你還可以做什麼事?──
去想想有沒有未馴服的自我,有還是沒有?
去想想你的心靈,有沒有尚未開發的荒原?如果沒有,你就不必寫了。
詩人的搜索與投入
2007年我從媒體轉往大學任教,與楊牧多有聯繫,訪問過他、研究過他,也受他啟發,思索學院詩人的意義、敘事筆法在現代詩中如何表現。由於對楊牧〈搜索者〉那篇散文的旅行路線深感好奇,於是利用暑假去西雅圖盤桓了幾天,接著飛溫哥華租了一部車,也從加拿大海邊坐渡輪去到楊牧當年去到的溫哥華島,投宿在楊牧當年投宿的那奈摩(Nanaimo),一個臨海的小城,第二天也走楊牧1980年上山往溫哥華島西岸的路。楊牧當年驅車山行是在冬天,他「發覺公路兩邊都積著清潔的白雪」,在公路的巔峰,還有越來越大的雪片「迎著擋風玻璃飛來」,他把車停在路邊,在神聖的寂靜中,覺得「天地純粹的寧謐裡帶著激越的啟示」。作為一個心靈思索的人,這一刻當然會不期然想起中國古典詩詞,以及西方哲學、藝術對自然的禮讚,但楊牧告訴我們,個人真切的體驗才是最重要的,「必須於沉默中向靈魂深處探索,必須拒斥任何古典外力的干擾」。對於我這般修習中國文學的寫作者,「拒斥古典外力的干擾」是極其重要的棒喝。
等到我規畫步隨楊牧的腳蹤,已時隔三十年,由於是夏天,在溫哥華島橫貫公路高處,當然不會降雪,無法感受楊牧所感受的天地所宣示的寂靜,但一路總想著他的追求與搜索,想著他所說的:
寫詩要「以全部的意志去投入」,不怕現實生活的孤寂落寞,要「睥睨權勢以肯定人性的尊嚴」,要「關懷群眾但不為群眾口號所指引」,又說「詩人服膺美的嚮導,但美不只是山川大自然之美,也必須是人情之美」。這些話語出自《一首詩的完成》第一篇〈抱負〉。
人情之美,豈不是中國詩強調的──詩成於人倫日用之間,情感慾望的安頓,視聽言動的體察,都是人情之美,人情關乎天理。我想,所有詩人都該自問:你是不是「對詩之做為生命的一種表現,產生信心」?你有沒有用全部的意志投入?你是睥睨權勢還是欣羨權勢?在訊息傳播異化的網路時代,你是否還能堅持獨立思辨而不諂媚附和?
陳義芝簡介
生於花蓮,成長於彰化。一九七二年開始寫作,以詩和散文為主。曾參與創辦《後浪詩刊》、《詩人季刊》,擔任《聯合報》副刊主任,並於輔大、清大、台大、政大等校講授現代詩。現為台灣師大兼任教授,逢甲大學特約講座,趨勢基金會文學顧問。出版詩集、散文集及詩學論著計二十餘冊,詩集有英、日、韓譯本。論者稱許其詩作:冶煉敘事抒情於一爐,堂廡闊大,視野遼遠,為當代焦點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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