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薰
最近,另一半到附近散步,回家時帶回一盒桑椹,是路過市場臨時看見買的。他回家後,特別掀開蓋子給我看,滿滿一整盒,紫紫紅紅相間一片,綴點沉香般的紫黑暗光,纍纍堆疊的果實間,飄出一縷似沉香下沉悠遠的暗香。
「好久沒見到桑椹了,小時候常吃,還記得那酸酸甜甜的滋味。」
是啊。多久沒見過桑椹了。
那結在桑樹上的纍纍紫紅色果實,彷彿,是塵封了許久許久的時光,是許久許久之前的一種酸甜滋味。
酸甜中,還帶著一股似熟未熟的苦澀,彷彿成長過程必經的一道味蕾,摻雜酸甜苦鹹,一道時光之味。
桑樹,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一種樹,久到似乎是「童年限定」,只有在五、六年級生的童年時光裡,才會出現這葉片碩大,葉緣有銳鋸齒的大桑葉。
誰不曾在小學中年級的自然課中,被老師要求回家養蠶,觀察記錄幼蠶成長、吐絲、結繭,成蛾破繭而出的過程?
誰沒有回家後,急著到鄰家別巷,尋找哪兒有桑樹,找到後,向鄰家父母報告學校作業需要養蠶採桑,而換來鄰家長輩的會心一笑,慷慨贈葉?
桑葉是幼蠶的最佳食物,桑樹在舊時光裡並不少見,但總常長在鄰家別院,由一道可能鑲嵌著碎玻璃的圍牆隔著,或隱約閃爍在茂密的樹籬裡,而非自家樹上。所以,尋桑採桑常是一段過程,需要平時保有觀察力,也考驗和驗證與鄰里眷舍間的互動往來。
春季時,青翠鮮嫩的桑葉總隨著春風輕輕搖曳翻飛。採桑、養蠶的往事;和仲春時,樹上結實纍纍的暗豔紫光,穿透了層層時光。
記得童年時代,住在台南府城西華街中華日報宿舍群,出了宿舍大門,轉角一百公尺遠處,有個因有位伶俐老闆娘名喚「阿蜜」而被母親喚做「阿蜜店仔」的雜貨店。雜貨店斜對門,鄰家庭院裡,正有棵大桑樹。
那棵大桑樹,該是附近最有名,最受歡迎的大桑樹了。
因為鄰近幾里內,家家戶戶都有成長中的學童,每一家孩子,到了小學中年級階段,都得經過學校交付作業養蠶、尋桑的這一關。似乎過不了這關,便無法從小學結業,更沒辦法順利「天蠶變」地成長長大。
中華日報宿舍是日式木造房舍群落,附近,還有許多公家宿舍,記憶中包括台南郵局總局宿舍,經濟部標準局宿舍等,雖然各自成區,互不相連;但幾個街廓,由或縱橫或彎彎繞繞的數個街巷串連,形成一整區的宿舍群落。
阿蜜店仔斜對門的鄰家伯伯,在哪個單位服務工作,我不是很清楚,但總是跟著大夥兒叫「伯伯」,因為年幼靦腆,也不好多問,但父母親之間或許是相熟的。而廣義的眷舍之間,儘管屬性不同,多少是帶點親近感情的。
附近鄰居,誰家孩子上了小學四年級要養蠶了,便會自動去宿舍群中,那家擁有大桑樹的院落敲門,向伯伯拜託。
「扣扣」,敲了門,等大人出來應門了,小學童們一律把鄰家哥姐們,都曾經說過的「學童養蠶帖」,硬著頭皮,口含滷蛋般地再說一遍。
大抵都是:「學校自然課要養蠶了,伯伯,方便讓我們這段時間,常常來採桑葉嗎?不好意思,非常謝謝您。」之類,足以讓孩童頭皮發麻,神色羞赧,又應該也必須做足禮貌的,努力吹氣鼓起兩坨腮幫子,繼之用嘴尖的力氣,擠出一串符合禮貌與基本禮儀的「養蠶採桑說帖」。
因為是說帖,有陳述,有希求,總希望得到長輩的正面回應。
我們很認真的仰頭等待長輩回應,深怕被長輩回絕。沒多久,伯伯雲淡風輕,面帶微笑的說:「小事,去摘吧!但要答應伯伯,要好好照顧蠶,蠶要養的好哦!」
得了長輩允諾,孩子歡天喜地道謝:「謝謝伯伯。」,然後一哄而散採葉去。
因不方便每次需要桑葉時都來敲門打擾。我們必須自己想法子,想方設法地攀上圍牆,幾人幾手地,搖搖晃晃地採摘桑葉。
經過養蠶考驗的人,都知道蠶寶寶並不好養。
一來蠶得吃新鮮現摘的桑葉,二來,桑葉要乾淨無汙染,桑葉若洗淨也要晾乾,否則蠶寶寶很容易夭折。因此,一次採足全部需要的桑葉量放著,也是不行的。總得三天兩頭,跑鄰家採摘新鮮嫩葉,夠折騰的了。
第一次,孩子們還敲門,伯伯親自來應門,漆著紅白直條紋的木門,是台灣眷村和公家宿舍最典型的樣式。門兒嘩啦嘩啦打開,裡頭頂上一片桑葉青蔥蓊鬱。第二次、第三次上門,不好意思再打擾長輩開門了,孩子們索性直接攀上圍牆採葉。
但圍牆不平,腳底滑溜,好幾次爬上又跌下,孩童有的回家搬板凳,有的找來附近磚塊,疊高再疊高,幾人採個桑葉,弄的鬧哄哄手忙腳又亂。
一陣陣笑鬧聲,仲春時光裡在一片宿舍群間蕩漾開來,整個宿舍群落,應該都知道,又有誰家孩子來採桑了。
附近孩子們,每年都有人為那棵桑樹找上門,春夏之際,總有孩童在桑樹下頭,晃來盪去,門庭前人影晃動,窸窸窣窣,聲響嘎響,說不叨擾,還真是假的。
孩童們只為了繳交一個學期的作業,只為了幾片養蠶的桑葉而來;長輩們卻因心愛孩童,而耐心愛心的萬般成全。
鄰近孩童一批換過一批的穿梭樹下採桑,晃蕩在桑樹伯伯門庭前,至少有十年,甚或更久。孩子臉孔換了又換,桑樹伯伯卻總是每年恆常出來應門。
愛,靜靜的束在桑樹上,心,懸在青綠桑葉間。
桑樹青色新綠的桑葉極美,四、五月間便會結實纍纍,桑椹果實掛在樹梢上,如寶石。從初長的綠,在樹梢上慢慢轉紅,熟成紫紅,再慢慢映成紫黑暗光。
桑椹未熟時非常酸,完全無法入口,非得等成熟時才轉為酸甜,因此很少人提早採。院裡有桑樹的伯伯,總讓串串桑椹留在桑樹上多一會兒時間,讓果實隨時光轉,陽光曬,春風拂,慢慢催熟。
耐心的等待,讓桑樹除了有青綠的桑葉可賞,還有一連串的桑椹色譜變換色調,閃耀青綠其間,幾乎一週更換一色,一層深似一層,漸層的紫紅變換簾幕,美極了。
我們採桑葉,到了桑椹成熟期,鄰家伯伯若在家,便會隨手摘些桑椹送給我們,或叫孩子們自己上樹去採。我們雙手拿不完,便用衣服兜著,邊吃邊走的回家。
紫紅色的桑椹,吃得一嘴酸甜殷紅,也一肚子的滿足,有時兜桑椹的衣角,沾上了桑椹汁液,色澤滲入衣裳阡陌縱橫的纖維裡,染成難以洗掉的點點紫色嫣紅痕跡。
深深淺淺漾入衣裳衣角的紫紅,難以洗滌,卻像滲入衣裳纖維般,一併滲入心房。春光裡,由綠到紅,再由紫到紫紅、紫黑的桑椹寶石,也映成童年記憶裡一道鮮明特殊的色澤。
隨著春光推移,紫紅色譜翻動變色,成一道紫紅光的簾幕,伴著一抹帶著桑椹果香的紫味香風。
時光走著走著,鄰居伯伯院落中的大桑樹,不知陪了鄰近多少孩童長大。
時光走著走著,中華日報的報社宿舍,在民國七零年代率先拆除,我在小學六年級時,第一批搬離了那片宿舍群。附近的桑樹伯伯因在不同單位服務,並未搬遷,不知又再接待了幾代的尋桑孩童。
長大之後,我幾次曾回到童年宿舍舊址,當年木造低矮的報社宿舍,早改建成新的報社水泥樓房。過街探看,童年時的大桑樹,紅白木門裡探出頭的桑樹伯伯,和他的和煦笑臉,在宿舍群慢慢拆除改建後,也在某道時光之鏈中消失,不再現蹤影。
曾經青翠隨風飄搖的大桑葉,閃著紫紅暗光的桑椹果實,在之後的春風裡,也再尋不到一絲線索,嗅不到一縷桑椹的酸甜清香。
但尋桑採桑的記憶仍在,桑葉草香酸甜果香,和伯伯的溫暖和煦笑臉,都留在記憶裡。
轉頭問一起散步的另一半,「童年的桑椹真的好吃嗎?」在一個春天吹著春風的夜裡。
他搖搖頭,說:「真酸,但值得記住」。
我們都奇怪,從前童年時光,到處都尋得到的大桑樹,到底到哪裡去了?被時光藏起來了,還是躲在春夜的某個小角落裡,等著當年採桑的孩童來尋覓。
應該是不容易再找到大桑樹了。
但我們都清楚記得,桑椹酸酸甜甜的滋味。
甜起來甜蜜,酸起來讓人蹙眉的嗆酸後勁,還有難以避免的些許苦澀,都躲在桑椹紫紅汁液裡,濃縮成一道隨時光推移,一生一次,無法重來,也無法再追回的酸甜漸層人生滋味。
青梅時節宜釀酒,桑椹也宜入酒,它在時光裡自釀成一道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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