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汐
大柴旦最後一夜
看月亮要來大柴旦。月光澄澈,溟漭柔軟,即使有月亮的夜空,也經常可以看到天際有流星劃過,向你預想不到的方位墜落,一顆、兩顆、三顆……好像天邊有一雙無形的手,算清楚了它們將要消隕,於是早早就收攏了去。
帕提古麗在德令哈和我學畫一個月時間,回去之後就把自己臥室裝成了畫室,閨床靠壁,繪畫用的鉛筆、軟筆,以及排筆都整齊地擺列在桌子上。可見她是認真的,如今這些東西還原模原樣,就好像她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到這裡。明白她的內心,以及她永遠也無法丟棄的理想。從我這裡拿走的宣紙整齊地放在一個簡易的櫃子上,畫架上是一幅還未完成的水彩畫——一隻鳥從樹頂飛下來,要落地的情景,幾片羽毛飄在空中,樹的旁邊是一個人的側影,手裡舉著已經彈射的彈弓。
一瞬間,淚水洶湧而下,滿腹的悲哀翻滾起來,我知道她在表達什麼。我不禁哽咽:「古麗你真笨,你畫得好醜哦,我告訴你了,如果你不會畫五官的時候就模糊化,用側影也就算了,為什麼獵人的那半張臉被你畫的如此難看?你就不會讓獵人蹲下撿掉在地上的彈弓嗎?」
倚窗望去,雁南飛去矣。
出門就是荒漠,無邊無際,遠方有一輛越野車賓士而過,拖起長長的塵土。也許是師姐運氣好,竟然真的見到了藏羚羊,我們不約而同地拿起手機拍照。可是藏羚羊太敏感,一會兒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居馬別克大叔騎著馬要去鎮上購物,看到我們後大聲說:「現在好了,還經常能看到羚羊,國家保護動物,這裡沒人敢抓。」說完揚鞭打了一下馬屁股,也是一溜煙跑了。
先生還想逗留一天,於是我和師姐坐在炕頭,望著窗外一直到懶洋洋的午後。先生要出去,我溜翻身下地,拖著鞋緊隨其後,先生剜我一眼說:「穿好鞋子,做事總是太急,這樣不好。」我撇嘴問道:「你嘛去呀?」看師姐也跟出來了,先生說:「去鹽湖。」我雙手贊成,高興到跳起來。路況不錯,一路驅車來到大柴旦湖,湖水面積不大,但總算是一處風景。
晴虛無際,湖面幽靜,粼粼波光一直鋪到南祁連山巒脊,湖岸即是牧場草原,夏天綠茵茵的草場一定很美,不過這個季節已是枯草遍地,隨風搖曳,似乎一不小心就能刮花了天空。
我和師姐在湖灘上搜尋,希望有很多精美的石頭,或者別的什麼,好想把全世界都塞進家裡的那種感覺,可惜一無所獲。見先生走遠,我們又跑過去跟他,也許生活在一起時間久了,他不回頭就能聽出我和師姐的腳步聲。我問先生大柴旦湖的來源,或者有沒有什麼傳說,比如它是某個美女的眼淚變成的。先生沉默一會兒說,青海的鹹水湖其實通過地下暗河與東海相連,與其說它們是湖,不如說它們是海,我恍然大悟。
在天色全暗下來之前,我們驅車趕回居馬別克叔叔家,車停下來才發現院子多了好些人。炊煙瀰漫,還有一陣陣飯香。我知道這是因為第二天先生要離開大柴旦了,居馬別克叔叔家專門為這次晚餐做了精心準備。我們被邀入客廳內,果然如我猜測的一樣,兩條黃漆面長桌對擺,桌上已是盤盤碗碗,琳琅滿目,除了手把羊肉,還有酥油奶茶,各種各樣的乾果,油炸果子,中間留出空地,方便載歌載舞。
青稞酒斟滿,酥油奶茶斟滿。這隻是晚餐正式開始之前的預熱階段,大家都比較自由和放鬆。由於來了一些陌生的人,我依偎在先生身邊,師姐卻不怕生,在我旁邊只顧吃著油炸果子。這時候居馬別克叔叔和葉迪娜阿姨估計在廚房忙碌。有人進進出出,先生忙著點頭致意,我則充滿好奇,期待著有什麼令人耳目一新的事情發生。
「葉迪娜,你的肉煮好了嗎?」思緒被居馬別克叔叔的聲音打斷,他已落座了,就擠在先生身邊,揮手朝葉迪娜阿姨大喊。
「你好好說,誰的肉?我的肉還是羊的肉?」葉迪娜瞪著眼大聲回應道。
客廳裡再次被一陣歡笑聲淹沒。
腦海中映現出先生在德令哈村子裡的農田忙碌的情景,我跟在他後面,看他在太陽底下擦汗的單薄的背影。在這裡,我捕捉過蜻蜓,抓過蝌蚪,摸過小河裡的魚兒,玩過先生刨地的鋤頭。經常讓家裡幾個罐頭瓶子裝得滿滿的,小魚兒、蝌蚪……我一度驚奇那種滑溜溜的觸覺。而對於莊稼,也前所未有的親近,那時身高高不過芨芨草的我,硬是跟著先生種出幾畝玉米來。
夜漸深,酒還不斷,氣氛愈發熱鬧。居馬別克叔叔讓葉迪娜阿姨取來冬不拉,彈唱動人的古調,琴聲悠揚,歌聲嘹亮,跌宕起伏的韻律時而把我們的心提起,時而又緩慢落下一直壓到心底。
長夜如歌,長夜如琴。
悲傷茫崖鎮
大柴旦的日出景象過於細膩,迷幻的晨曦和彩霞,天連著地,有雅丹地貌陪襯,那一片橘黃泛紅的天光,似乎能治癒任何傷痛。
等太陽熟透,開始用早餐,奶茶和包子,大盤小盤,往返席間。
又至道別,葉迪娜準備了好些肉乾和乳酪,還有麻花,好讓我們路上餓了吃。
抵達茫崖鎮本來是穿過茫崖市的,但先生沒有停車,先生說昔日老友早已準備好晚餐。
車子停下後,我和師姐跳下車,看到院子裡蹲著一個男人正在殺雞。我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心想晚餐並沒有準備好。一位漂亮的大娘,應該是女主人,正在雞棚旁邊給雞餵食。
看到雞棚,我忽然想起在德令哈家的雞圈,那是我剛到青海的第二年,跟先生搬家,從西寧到德令哈,住在一個偏遠的村子裡。一週時間還不到,先生就說要養雞,好讓我這個饞嘴巴解饞。記得當時先生要和泥,讓我去鄰居家抱一些鍘碎的麥稈來,我還真就抱了一堆過來,稀稀拉拉撒了一地,就好像留下作案痕跡。
先生氣得直跺腳:「哎呀,你就不能裝到蛇皮袋子裡再抱過來嗎?」我翻白眼回道:「什麼蛇皮袋子?沒有哦!」先生指著空氣問我:「那鐮刀旁邊是什麼?」我覺得很莫名其妙,眼珠子骨碌碌,嘟噥道:「是什麼?……不應該是人頭嗎?……」先生氣得放下鐵鍘:「有你的小腦袋,包青天看多了是吧,你跟我過來……」說著扯起我的手就往鄰居家走,來到院子的草堆旁,指著鐮刀旁幾個袋子問我:「這是什麼?這不是蛇皮袋子嗎?」我承認我尷尬了,當時我只把注意力放在蛇皮二字上了,卻忽略了袋子。我捂著嘴笑,鄰居家的大叔蹲在門口吸煙,也咧嘴笑了起來,還一邊勸先生說:「她一個小娃娃,知道啥是蛇皮袋子?」
回去後,先生把碎麥稈倒進土裡,讓我去打水,然後提起水桶往土坑裡倒水,他拿鐵鍬不停翻土,攪拌,盡量讓碎草和泥土混合起來。他還不忘繼續教訓我:「不能只是學文化,還要學生活,生活才是文化,明白嗎?」我有點生氣,我在家哪裡幹過這樣的活兒呀?可先生非要讓我和他一起蓋雞圈,直到半中間我才有了得心應手的感覺,配合他的指揮,給磚架梁的。先生平時話少,好像我們唯一能溝通的工具就是沉默,直到雞圈蓋好了,我們之間說的話加起來還不夠一首七絕。幸運的是我們天生默契,往來之間總系著一條隱形紐帶,即使一言不發,也能夠讓事物完美地朝同一個方向前進。
直到大娘喊我們吃飯,回憶被中斷。
先生和大叔大娘一邊吃一邊閒聊著家長裡短。隱約聽到大叔說好像他兒子幾年前在外跑大車,認識了一位四川姑娘,死活要和這位姑娘結婚,結果姑娘和他處了一年,第二年就跟別人跑了,他自己想不開,在家抑鬱了半年,最後還是出事了。
其實大叔的悲痛不止於此,在他兒子自殺後的第二年,大叔的父親難以承受愛孫逝世之痛,一病不起,鬱鬱而終。而大叔也是他唯一的兒子。大叔說,他父親活著的時候,他每天還能叫一聲父親,可現在他沒法再叫父親,因為那個人已經去世了,剝奪了他喊父親的權利。父親是家裡的柱子,而現在柱子倒了,只是空出一個位置,誰也不能把這個位置稱之為父親。世界充滿諷刺,消失就是存在最好的證明,而對故人的懷念又如此殘酷。
不想參與他們的對話,我擔心自己拿捏不住尺度,萬一傷了不想去傷害的人,那終會是遺憾。
自殺?……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幕往事。我並認為那是因為一些債務而去尋死,更相信是對愛的絕望讓他的生命走向盡頭。尤其是一個重感情的人,相信有真愛存在的人,那也許是唯一不變的一種信仰。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活著的意義已經減少一半,剩下的一半就是為人子所應盡的義務了,怕死了之後親人會悲傷,不忍傷害。當一個人抓不住最後一根稻草的時候,死亡就迫在眉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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