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米
聽說他辦起活動來有聲有色,但對於處理其他公共事務則模稜兩可,甚且有點過場。所以想請他協助解決半夜聽到的噪音,內心有點糾結,因此也沒抱太大希望,只是姑且一試而已。
因為剛搬來沒多久,也不好多說甚麼。為了打發無法入眠的漫漫長夜,翻開了久違的書籍,讀著讀著,竟也讀出了興味。從讀書報,讀街景,到讀人物,讀活動,在閱讀過程中,有時會忘記自己是睡著或醒著。好比半夜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也不知是醒或睡一樣,但都好像仍在讀著。倒是醒來後精神沒萎靡,也就不以為意。
如期地,他出現在店門口。簡單說了職稱之後,就停止了話語。這不是要處理噪音的問題嗎,怎麼說沒兩句就戛然止住。大白天的,場子還沒暖,交叉還沒成,怎麼就單線地入夜入夢了!對於這樣的靜默,周遭瞬間被傻愣般的尷尬氣氛籠罩。他不應這麼簡略寒蹭,不應該這麼安靜被動,應該很爽朗健談,應該攀親帶故地趁機劃出重點,說是不是店家有特殊人員或機具設備超出了眾人作息規律而大肆喧噪或無端軋攪,以致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高音。但他竟能這般雲淡風輕,像諮商師傾聽來談者心情,或警察審訊不出犯人,挑戰雙方對緘默的忍受程度。也許他的存在,早已藏匿著噪音的蠢動,至少,絕對不是一本書或一份報紙可以消融。
幾次參與他辦的活動,都像擁抱新手賭徒般的好運,讀到了許多令人想不到的氣息。以前想都沒想過,要不覺得單調乏味不參加,就是對主辦人有異議不露臉,更有的是恰好有要事不前往,曾幾何時,竟參加這樣的嬉遊。後來想想,也許下次可能就不感興趣,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參與。畢竟有年紀了,走出去融入社會,或與他人嬉鬧胡語,沒準能持續到甚麼時候,或許僅僅是下個念頭就散了。
那一次的健行,見識到了他的活躍。午後時光,太陽還在螫人。但他就是有這種能耐,召集了一堆人,前呼後擁地在居家附近社區周圍繞圈圈,多像小時候的遊行,更像選舉造勢場合的熱情。一條長龍,大家接續過馬路,進公園,逛住宅,繞巷道,帶著名正言順理直氣壯的心情,不用擔憂誤闖私人秘境,不須懼怕惡犬狂吠追齧,正挺挺地往前邁在或熟悉或陌生的巷弄,或近牆邊梭巡,或靠屋簷駐留,是那麼的如意隨心。最主要的,轉角處還有志工指引,過馬路更有交通指揮。印象中,除了越野賽跑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麼安全又貼心的街頭運動了。
很訝異,竟然過家門而不入,以前幾乎不曾過。而運河支道,就在附近。
其實早該想到,他就是個政治人物。看看許多公園綠地道路桿幟,每每在醒目位置印上他的姓名,就可以知道他是活在鎂光燈前。再怎麼不喜歡意識形態特定立場,再怎麼不愛競選口號場面官話,但經費支應禮物支援都是這樣到來,所以他手上始終拿著麥克風,不斷地邀來民代委員說話,也就可以理解,甚且是體諒了。可圈可點的是,在眾人邁開腳步前,他請託的舞蹈老師,或許是他在社區辦理成長課程的人馬,賣力地帶動氣氛,領著大家做暖身操。一時之間,老的老,小的小,攜家帶眷,輪椅拄杖,大家手舞足蹈,搖手擺臀,活脫脫像一幕幕追星的劇場。尤其曝露在仲夏午後的街上,豔陽仍在頭頂烘烤,許多稍顯老態羸弱的長者,賣命地伸出各種姿勢,踩出各式腳步,長達一二十分鐘而不喊累。只在一旁觀看的我,如果沒有跟著動一動,恐怕會不耐地頻頻喊出「快熱掛快開趴」的話語!或許別人流的是汗,而他們流的,卻是把握生命中每一分每一秒的價值感。因為每個在終老的歲月裏,或許都能隱約地發覺,下一刻再度入鏡的無常感與無力感隨身,因此每一次的領略悸動,都可能是永恆。
他也不單單辦理室外活動,也會搬演室內複合型節目。照例他緊抓著麥克風,先說後場按摩已開始,再介紹與他一樣的政治人物上到前台來致詞,後又帶著他們穿梭在群眾中,然後藉機又到台前陪著公務員進行政令宣導,好讓議題文宣穿插在歌曲間隙,最後讓主持人與歌聲塞滿每一個空檔,一直到結束前一刻,他才再度出現在台前。
那一場冗長的表演裡,健身器材前動著身軀的長者的霍霍聲,哈腰鞠躬穿梭在人群的民意代表的呵呵聲,將宣傳扇口罩等物品遞給參與者的政治人物的哈哈聲,以及賣力地推拉按壓伏在椅子上肩頭的按摩師的嗯嗯聲,還有一方面非常專注地說著制式話語,一方面在說完後立馬轉過身來拍照的公務員的栖栖聲,以及被稱為老師的歌者在眾聲嘩啦裡依舊唱出婉轉動聽的鳥鳴聲,全部激盪成乍聽是共鳴其實是匯音的高頻聲,也一一淹沒在異常熱鬧的轟轟聲,以及突然插進來或零落或齊發的拍掌聲。整個會場,好似隨時處在一種爆發的狀態,卻又像泰山崩於前不改色般如如不動似地磐定。台下的觀者或演者,台上的演者或觀者,人人都找到了各自的位置,一邊聽曲一邊造嘩,一邊宣導一邊眺望,一邊聊歌一邊說事,一邊囑咐一邊請託,然後在非常的時間點,做出非常地轉換,準確地把握住那個間隙,對調了角色。
我似乎有點明白,是不是因為那個間隙,放大了一切的美好,也提升了一切的可能──可以在眾譁中沉默,可以在躁熱中沉靜,更可以在喧鬧中沉睡;可以很溫潤活潑,可以很清涼坦率,更可以很靜謐舒心。或許因為這樣,在汗流浹背之後,在喧鬧停止之後,靜靜地坐在桌前,吃著領來的獎品──涼麵、粽子或水果時,覺得特別地爽口,也特別地甘美。而索然煩躁,是否也有間隙?就在聆賞辛苦的間隙裡,也領略到生活的美味?
數次活動之後,幾次與他擦身而過,他依然低頭沉默。喧鬧後的街頭,依舊留它一貫塵色。噪音無處不在,也無時不在,活動時有,沒活動時也有。他喜歡活動,早習慣噪音。他把重心轉移到活動,汲取了箇中能量,也略去了它帶出的困擾。在活動中,他展現了個人的群眾魅力,也默許了噪音在裏頭添加的辛味。
有天我突然發現,發出噪音旁的水溝,去年有人建議清淤。後來登革熱大爆發的六月天,蚊蠅肆虐,藥噴不止,戶外水溝無一倖免,屋內家具全數遭染。毒藥無處不在,也無時不在,一整個夏季,都像不斷推出新品的手機科技,桌椅牆垣燈具窗簾,無一不在塑膠包膜的貼貼揭揭中,升等了油漆行利潤,也升級了垃圾車容量。而不日的急降雨,把那些死忠的投票支持者與固定的活動參與者,在糾結著傷身與夾雜著傷財的怨聲中,持續沖刷著恆定的信念,或可能衝垮連任的防波堤。日前住戶致電有關單位說髒水倒灌屋內。在清出幾車淤泥後的隔天,大雨與大太陽輪番上台表演。
噪音和淤泥一樣,都不是瞬間發生。他與噪音一起生活了很久,在雷動中,噪音以歡聲飛過眾人頭頂。他同樣與淤泥生活很久,在清運中,淤泥以雨點輕輕落在每人心裡。在減噪與清淤的間隙中,決定走過哪條街繞過那條巷,決定處理噪音或不處理清淤的尋思中,都盤旋在當年他未任公職前,歲歲閒置,處處未開,也時時天真的回憶裡。或許是因為噪音,我讀到他對於淤泥的不變態度,也漸漸讀出了自己日常生活中的瑣碎間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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