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祿褐木紅漆的老屋門口，有一棵古老的梨樹，正瀰漫著濃郁的梨花香。它的枝椏自由伸展，溫柔擁抱每一個經過的人。樹下，阿爺和阿婆帶著孫女看雲霞在天邊起舞，聽螞蟻在樹下咿咿呀呀。阿爺喜歡吃阿婆做的手磨豆花，當鐵鍋裡散發出誘人的香氣，阿爺就像個小孩子一樣雀躍。可小孫女還小，不愛吃豆花。阿婆做豆花的手藝，是從她的祖母那裡傳下來的。夜深人靜，阿婆反復給小黃豆沖澡，洗罷，讓它在清水中靜靜躺著。起初，這些圓粒顯得乾癟，表面依偎著一層薄薄的塵埃，它似乎渴望水的滋潤。漸漸地，黃豆的外衣開始變得光滑而有彈性，從暗黃色變成金黃色。它在乾枯中重生，煥發新活力。後半夜，疊堆的黃豆之間出現明顯縫隙，在水裡，它完成了從乾癟到充盈的蛻變，等著下一個任務的到來。破曉時分，天空漸漸褪去夜的深藍，第一縷晨光還未穿過薄霧，遠處山巒的輪廓若隱若現。小孫女還在夢裡徜徉，阿爺就已經在灶前忙得不亦樂乎！火焰在灶膛中跳躍，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像是在演奏一首古老的鄉村樂曲。透過瓦房屋頂，一縷青煙，時而聚攏，時而分散。這時，橙紅色的朝霞和淡藍色的天空交織，大自然最美的序章，在豆花的打磨中愈加耐人尋味。石磨放在草樓下面，許久沒有勞作的老磨又迎來它的使命。阿婆仔細篩選，不合格的黃豆將會失去這場生命之旅。能進入木桶的黃豆才有資格繼續前行，阿婆用勺子勾起一半黃豆一半水，把它們倒在最上層的磨盤中。阿爺便開始轉動磨盤，喝飽了水的黃豆被一點點碾壓，磨盤間的摩擦聲響起，那是歲月與傳統的交響樂。石磨緩慢而有力地旋轉，黃豆逐漸被磨成細膩的漿液。白色的漿液順著磨盤的凹槽緩緩流出，落入下方的木桶中。阿婆便將這純淨而潔白的瓊漿倒入熱氣騰騰的鐵鍋中。這漿液如同初生的嬰兒肌膚，透露出一股清新自然的氣息。漿液在木桶中輕輕搖曳，泛起一圈圈漣漪，彷彿在述說著古老的故事。那口寬闊的鐵鍋中，豆漿如同翻湧的海洋，白色的浪花在火力的驅動下翻騰不息，散發出一股股醇厚的豆香。這是一個關於食材轉化的儀式，一個從液體到固體的神奇變化。阿婆手拿長勺，動作熟練穩重。這是與時間密切交流的過程，要等豆漿冒出濃濃的熱氣，又不至於沸騰的時候，阿婆輕輕地將一小勺鹵水倒入豆漿中。阿婆常常告訴我們，加鹵水一定要少量多次攤在漿面。這鹵水如同一股神秘的力量，悄然滲入豆漿的每一寸肌理。此時的豆漿開始發生奇妙的變化，蛋白質在鹵水的滋養下迅速凝結成為一個個極為細小的顆粒，豆花的雛形就在此時悄然誕生。這些小傢伙在漿液中游走，相互碰撞又結合。阿婆慢慢地繼續加入鹵水，在這些鹵水的加持下，小顆粒們逐漸形成團塊。阿婆繼續用木勺輕輕攪拌，確保鹵水均勻地分攤在豆漿中，她的目光專注而溫柔，彷彿在與這鍋豆漿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豆花在她的手中逐漸成型，它們在鍋中翻滾，凝聚，變得更加堅實。最終，當所有的豆漿都凝結完畢，阿爺將火熄滅，讓這鍋新鮮的豆花在餘溫中慢慢定型，沉澱出一鍋極有彈性的豆花。豆花出鍋，阿婆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阿爺迫不及待開始品嘗這一碗用心用情的結晶。豆花的香氣在廚房中彌漫開來，那是家的味道，是記憶的味道，更是阿婆心中那份不變的情感。如今，阿爺和阿婆都去了另一個美好的世界，生活中不會再有阿婆味道的豆花。不知道小孫女現在愛不愛吃豆花？但她一定很想念阿爺和阿婆。在這個簡單而又溫馨的過程中，阿爺和阿婆用雙手和心靈，豆花是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橋梁，也成為小孫女一個人連接親情與回憶的交響樂。

■林仲瑩多年前那次旅程對他們家來說是趟壯遊。計劃是農曆年前自駕從西北邊沿海的住家小鎮出發一路向南，橫切過中橫後到達台灣東部，再從東部走南迴公路直達屏東車城老家。加入這趟壯遊的人有長年在外地工作，兩三個月才回家一趟的爸爸、做家庭代工補貼家用，幾乎是獨自一人拉拔一對兒女長大的媽媽、二十出頭歲正唸著文學碩士的哥哥、小他一歲多的妹妹、還有那台不新不舊、天黑後就看不太清楚的墨綠色三菱Lancer汽車。如果這是部美國公路電影，此時會有一個絕美長鏡頭：延伸到天際的高速公路，車子奔馳在壯闊的地景上，兩旁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有水牛咀嚼著青草，搭配上偉大作曲家的背景音樂……但拜託，這裡是台灣，只有無止盡的塞車、休息站灑太多胡椒的貢丸湯、叨叨絮絮的交通廣播電台、後座兄妹脫掉鞋子橫跨在對方身上，然後百無聊賴一路狂吃車上的零食。爸爸戴著他心愛的太陽眼鏡，這可是他年輕時候存了好久的錢，大手筆買下的雷朋飛官款墨鏡，金色細邊框、從鼻梁兩側往外斜切在顴骨收圓的經典造型，即使現在身材已經發福變形，但他曾經也是那穿花襯衫配喇吧褲的少年啊！老家貧困，身為長子的他兩次考大學失利，只好出外漂泊工作，塑膠廠很辛苦又危險，但窮鄉僻壤出來的小孩哪覺得苦，總強過割草餵牛餐餐蕃薯粥，好不容易事業穩定，每年過年不管路程多遠，堅持都要回老家吃頓團圓飯。曲折蜿蜒、走走停停，高海拔的中橫讓妹妹覺得有點冷，「走中橫一定要來這台灣最高的加油站加油，因為氣溫低、氣壓高，汽油體積會縮小，用一樣的錢可以加更多的油，最划算了！」不愧是精打細算的媽媽，這麼奇妙科學冷知識都知道。在山路中折騰許久後，終於有個有趣值得說嘴的事，覺得佔了小便宜、沾沾自喜的這家人替車子加滿油繼續上路。只是誰也沒想到在這最高的加油站，也是這趟旅程歡樂的最高潮了。人生總是這樣，如果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就可以毫不遲疑的一路前行，但一旦有了選擇的自由，就反而猶豫蹉跎。車子出了中橫，突然出現很多條路線可以到達飯店，還沒有衛星導航的時代，父母一如往常激烈爭執開哪一條路才對，在互不相讓的唇槍舌戰裡，天色漸暗，車上的父母已經氣到不想對彼此說話，車後的兄妹也只能默不吭聲。終於池上到了。堅持想吃池上便當的爸爸跟想吃在地小吃的媽媽，終於正式宣戰。爸爸把車一橫停在便當店前面，帶著兄妹走進便當店，媽媽用力關上車門反方向快步揚長而去，哥哥面無表情，妹妹驚慌失措。鐵青著臉進店的三個人一聲不吭，默默吃著其實不知道米有沒有特別好吃的便當。「我們去找媽媽好不好？」吃完走出店門，妹妹壓抑著情緒帶著哭聲說出這句話，領著頭一路快步往前，其實妹妹也不知道要往哪個方向去找，天色已全黑，分不清東西南北，妹妹逕自往前只是不想讓爸爸哥哥看到，她這麼大的人了，還止不住淚如雨下哭得抽抽噎噎。不知走了多久，居然在路上碰到迎面而來、怒氣未消的媽媽。「媽媽，妳去哪裡了？」「去吃麵啦！啊妳是在哭什麼哭！」妹妹沒說話。媽媽找到了就好，媽媽找到了就好。回到飯店但煙硝未歇，冷戰分床、爸媽不語，妹妹多希望一覺睡醒，脫序的一切都回歸正軌，但世界總是這樣，衷心盼望的事情往往不會順利，通常都是接踵而至的禍不單行。無人知曉的夜裡，妹妹躡手躡腳起床不停拉肚子。白天症狀持續，這下父母彼此不能不說話了，兩人決定先找間診所讓妹妹看病。在簡樸的診所中，醫生診斷是得了腸胃炎，怕病患脫水需要吊點滴。兩個小時就要白白葬送在診所裡了！哥哥氣得很，好不容易來趟台東，居然只能在這虛耗光陰！都怪這個沒用妹妹！幸好背包裡總是有書，卡夫卡的短篇小說陪著他，這時他也希望妹妹變成一隻蟲。療程結束，終於能往景點出發。聽說有間全新開幕的史前文化博物館呢！肯定能有嶄新的、獨特的、有趣的、具有衝擊性的歷史體驗吧！？墨綠色的三菱Lancer奮力奔馳在烈陽下。這對父母存了好久的頭期款，終於有能力買一輛車代步，在預算能及的範圍選中這台經濟實惠的日系車，他們問兄妹倆新車想要什麼顏色，妹妹不喜歡普通的白色黑色，哥哥覺得藍色挺好，總之千萬別挑紅色。新車開回家的那天，興奮期待的兄妹倆一同衝出家門，當這台黯淡無光、墨綠色的車出現眼前，兩人同時啞然失聲。「這色最好保養，髒了也看不出來，呵呵。」父母微笑點頭著一致認同。哥哥總是嫌棄車子顏色醜、妹妹總是厭惡車內塑膠味重，但無論承載著什麼重量或埋怨，這台車仍是不負眾望、忍辱負重的，以低成本高報酬的姿態繼續前進。「好偏僻啊……上次哥哥的老師開在田埂上，結果掉進田裡？」「哈哈哈，對呀！啊！那邊有指標！」緊張、期待、不安、冒險家精神在車中流竄，一場刺激的鄉野探險就此展開，會不會開進神隱少女所在的神靈世界？或在酷熱中被時空漂移到另一個世界？所以當博物館突然矗立在這家人的面前時，他們愣了一下，懷疑這花東平原上龐大建築只是熱暈頭後的海市蜃樓。入館後這家人鬆了一口氣，因為才開放參觀，館內幾乎沒有其他遊客，嶄新的空間寬敞明亮、冷氣涼爽，那些說明立牌、古董文物，四人只是走馬看花，沒有誰對這些歷史特別感興趣，逝者已逝，什麼歷史體驗，都沒有現在這涼爽的冷氣最實在。冷氣吹夠本了，爸媽說差不多要出發回車城了。又坐車？妹妹一想到又要開始坐車就怕，這兩天下來坐到屁股都疼了，問能不能坐南迴鐵路呀？央求爸爸跟哥哥開車，自己可以跟媽媽坐火車。爸媽心中盤算，多花一筆火車錢是小事，只是火車最南也只到枋山。而且這可不是北部呀，沒開車交通就是不方便，公車、火車班次都少，更別提充滿疑慮的野雞車。爸媽一臉猶豫，雖是捨不得病懨懨的女兒，但再怎麼想，還是要一家人在一起，一家人在一起才安心。午後毒辣的太陽把車子烤得鈑金能煎蛋，車內熱烘烘的，媽媽安慰妹妹「再忍耐一下，從這邊開過去很快」，如果妳爸爸沒開錯路的話，她心裡嘀咕。而哥哥輕輕笑出聲，這趟旅程怎麼如此荒謬呢？這舟車勞頓也開了幾百公里的路吧，結果只吃了便當、去個博物館，現實果然比小說更奇幻啊！勉強自己坐進車子的妹妹，聞到那股塑膠味又想吐了，她對自己說，沒關係，趕快睡著就不會想吐，在她閉上眼睛之前，發現原來爸爸的雷朋太陽眼鏡的鏡片，居然也是墨綠色的。於是這一家四口，再度擠進那台車子，往前直直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