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月牙泉

■賴琬蓉  閉上雙眼,我彷彿看見曾祖正埋首耘土,母親在爬樹摘果,勞動的四肢翻揚起滿天塵沙,被追隨其後的柏油熨燙封存,冷卻後,凝成我眼眸一幅永恆風景。  未能親見不代表不存在,如月牙泉。  月牙泉乃建案名稱,位於汐萬路三段,是外祖蘇家於汐止最後的插旗地。蘇氏曾是汐止大姓人家,早年因開採煤礦致富,坐擁當地眾多房產。民國前十一年,我的高祖父蘇四川先生等人前往木柵仙公廟祈求分火,後順利創建「北港鑾堂」,成為鄰里信仰中心。五年後,神明降靈童乩,指點於三秀山建廟,三位蘇氏先祖虔誠捐地,促成台式木造的「拱北殿」。  紳商背景隨人丁綿延拓展,日趨式微,而母親恰為蘇家大厝末代成員,有緣見證繁華落盡前的餘韻。  常聽母親訴說昔日住居的四合院位在烘內,北港國小與民視攝影棚旁。宅院大器體面,每側均分布三大房,廂房以迴廊連接,紅磚牆,花瓶欄杆,均精細雕琢。尤其中央大廳牆面的石製雕花,廊簷的魚龍泥塑,氣派大方,強勝周遭矮厝。且屋宇冬暖夏涼,無須風扇,盛夏也得一夜好眠。  四合院合圍區域稱大埕,外婆常於上埕擺曬菜脯或棉被,下埕則是孩子騎車戲耍處。大院兩邊為蹲廁,更外圍則是佃農一家居所,四周圈養雞鴨豬兔等牲畜。  外婆不曾談過戀愛,十九歲時經雙方家長商議,隔月便坐轎子自松山被扛進汐止,紅蓋頭掀起,外婆才初見即將廝守一生的那張臉。幸好伯叔其時皆移居北市,因而宅邸人口單純,及至我的母親等人相繼出生,方融匯出三代同堂的熱鬧氛圍。  逢年過節,親戚仍會回聚大厝團圓,雖然外婆年紀輕便嫁人,卻是蘿蔔糕、甜粿,樣樣做得精巧美味。當外婆正熱烈爆炒蝦米、香菇、油蔥酥時,外公則提領雞鴨,踩踏腳踏車前去請屠戶宰殺,隨後外掛幾瓶燒酒於把手上,悠哉回返。及進家門,熱菜已洋洋灑灑擺上筵席,此時外婆再打開蒸籠,端出香氣早濃郁包覆宅院的糕粿,並快手料理肉類後,迎接賓客進門。每當親朋品嘗佳餚,莫不驚嘆外婆手藝,而這些稱讚在在深烙母親心裡。  大灶蒸炒出外婆一身好本領,然而此地卻也蘊含她的痛。據母親回憶,外婆曾於臥室誕下一男嬰,事發突然,來不及送醫,便商請產婆到府。產婆用灶上利刃剪斷小舅臍帶,導致他細菌感染,未滿一個月就不幸早夭。  「白白胖胖的,逢人便笑,真正古錐。」母親訴說時,小舅彷彿重回她眼前,我也因此想見外婆的遺憾。  不過雖然失去了一個孩子,可還有眾多張嘴等待哺育,消沉幾天後,外婆遂逐漸回歸常態。  母親與眾姊妹繼續成長,她們會從烘內,徒步半小時至汐萬路三段的樹林,她祖父築屋種樹處。芭樂樹、白柚樹,各式果樹透過大竹筒引山泉灌溉,泉水清甜,作物更甜,猶如泡過糖蜜。果園鄰近竹林,她還會去掘綠竹筍,不僅自己食用,還兜售給菜販。若挖的是桂竹筍,因其外表青綠粗硬,需燙過以獲得好賣相。母親談論時,不禁笑稱自己頗有生意頭腦。而費時費力取得一根根竹筍,幻化作一支支冰棒,甜蜜了她的童年。  中學畢業,母親來往後山埤、松山一帶從事美容、幼兒園等工作。她二十多歲時,祖父母均已辭世,親戚選擇變賣祖厝分產。由於汐止天黑雨就到的特性,兼以當時四合院附近仍為易滑泥土路,於是我的外公決定遷居石牌,蘇厝便成為母親再也回不去的故居。  婚後母親定居桃園,過年時,我們前往石牌拜年,外婆鍋鏟時已停歇,餐桌上多為市場購入的糕粿便菜,雞鴨豬兔位置被毛髮蓬鬆的雪白博美犬取代,汐止種種猶如前塵往事,卻始終令母親魂牽夢縈。  她總用台語唸「汐止」、「後山埤」和「松山」,兒時的我只聽得懂「汐」與「山」,因此母親故鄉於我來說,不僅未曾抵達,更像遙遠他方,隱身陣陣潮音之後,滿布層巒疊嶂,一座座無限蔓延。  小三時,母親宣布汐萬路三段的地產成功賣出,建商規劃成別墅區,並以原址的數十幢透天換取蘇家最後一片土地,母親與手足將各得一棟,而建案名稱為「月牙泉」。  「我們要搬家了。」一向端莊嫻靜的母親難得手舞足蹈,並露出欣喜雀躍的表情。  可以明白母親何以如此歡愉,因為我也滿心期待搬家。  彼時父母賃居菜市場內老公寓,雖然方便購物,然而環境髒亂,陽台常見尚未睜眼的粉紅幼鼠,野貓也時而跳進屋內,翻攪垃圾桶裡食物殘渣,撥弄出嗤擦的塑膠袋聲響。這些插曲尚能以童心視之,令人害怕的是放學時,走在收攤後的市場,巷弄晦暗陰森,單憑一盞小燈點亮梯間。每當夜幕降臨,闃黑使四周猶如充滿埋伏,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奔跑返家,晚飯後卻又被指派丟倒垃圾。我提領穢物,一邊顛腳行走於因堆疊多層油汙,而顯得髒黑膩滑的磨石子地板上,一面窺看幫派般群聚的流浪狗是否朝我進逼。是以只要離開,哪兒都好,沒想到能前往月牙泉。  月牙泉,此名賦予我綺麗想像。想別墅當坐落蟲鳴鳥叫的山林之中,林中有風,群樹擺盪,而每片樹葉彷彿塗上奶油,在暖陽照耀下,燦亮甜香。我會至母親曾挖筍摘果處,繼續一樣的遊戲,玩累了,踏上寬敞大道,往安穩的家,自己房間前進。斜倚窗櫺,我將見到月牙高掛星空,銀勾則指引清泉方向,下一個天亮,我便要前往那裡探險。  我開始存錢。五元,十元,存到一定金額後,等父親帶我們逛百貨時,揮霍所有積蓄,購置向來買不下手的凱蒂貓筆記本、大眼蛙自動筆。我要帶上最好的自己,開展人生新扉頁。我準備好了。  我不斷詢問工程進度,不過母親也只參訪過一次展售中心,無法回應太多問題。兩年過去,當我盼到幾乎失去希望時,母親落寞解釋建商破產了,月牙泉的企劃要另覓買主建蓋。  然而不久林肯大郡崩塌,造成多人傷亡,我的美夢隨之傾頹。因為大郡位於汐萬路二段,而月牙泉腹地在汐萬路三段。  後來母親另購新屋,便逐漸不再提及月牙泉,直到更後來,母親遭逢婚姻中的土石流,賣屋租房,每回游牧般遷徙到新住所,我透過窗台俯瞰夜景,不禁揣想月牙泉若能蓋成,那該多好。  其實母親比誰更渴望月牙泉成真,因為一有機會,她便央請朋友載其到汐止,一圈圈繞上山,一遍遍回顧往事。  我慢慢能理解母親。汐萬路三段不只封存她的童年,也帶給她擁有一塊土地與家的安定感,更是四散親朋重聚一條街的希望。而外公直至移居前,每年固定捐獻奉金到拱北殿,沿襲先祖的虔誠,也像在延續採煤大亨的舊日榮光。山下生活實難,但回歸山上,母親仍被標記為大戶人家之後,代表著蘇家最後貴族的身份。  不過所謂大戶,卻連一把乾淨的剪刀都匱乏,小舅的夭折或許暗示昔日風華早已出現破口。  宅院孩提已成老嫗,方傳來找到土地買主的消息,幾代人齊聚代書處,為了分家而來。我看著列印在白紙上的祖譜,以高祖父為首歧出再歧出,像無限綿延的葉脈,彰顯了蘇氏開枝散葉的生命力。可當最後一塊土地售罄,又有什麼原因能使家族再次團聚呢?  我複印了母親的念想,月牙泉是我們的桃花源,如今夢土成沙,再為數字,即將碎散。筆記本從純白等成泛黃,我捨不得丟。  而隨順母親引路,我終於要踏上月牙泉。車輛駛近汐止時,雲層湧動,天空漸趨烏暗。在抵達目的地前,我們遭橫出的警衛攔阻,原來通往故土的路上新建整排歐式別墅,管控森嚴,不准外車進入,可這卻是母親唯一知曉的大路。  母親與守衛交涉時,暴雨突劇烈撒落,我急忙下車遞傘,卻不忍見她距離曾經的美好如此近,卻被現實無情阻絕在外。  我信步漫走,發現此地站牌竟就叫月牙泉。  在對月牙泉最熾熱想望時,我曾於網路搜尋,原以為會跳出一片虛空,卻查出它乃敦煌八景之一,是在低窪地勢與高地下水位的條件下形成。黨河是其水源補給,可是河已乾涸,目前的月牙泉美景,乃透過人工注水而成。  我在前往月牙泉的路上,不過月牙泉是否仍真切存在?  雨持續磅礡直落,汐止不再淹水,然而我的月牙泉卻彷彿隨之枯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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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饅頭的滋味

■何田玉  我真的喜歡白饅頭的味道,香甜香甜,也許是因為父親的緣故。  父親穿著白汗衫,燙紅的煤球烘熱,我仰望著父親,他在庭院裡用水和麵粉桿麵條蒸饅頭,陽光躍進院子,曬在父親身上,灑進麵糰中。竹製蒸籠冒著白煙,飛騰,連著我心那熱切的等待。  父親教我揉麵團,我手實在太小,揉不出力道,我就學著把麵糰捏成長方形,像一列火車廂,再用刀切成一塊塊。父親用手捏斷麵糰條,一段段,都是同等大小。放進蒸籠中,過不久,就有白饅頭可以吃。  母親煮食皆是台灣料理,父親從未有不滿意,不曾要求母親學習江浙料理,父親偶爾吃饅頭配菜。日子悠悠漫漫,不記得從何時,父親不再親手做饅頭,只買現成的備在冰箱裡。他年邁時牙齒不好,大多吃稀飯配軟嫩的食物,山東饅頭已不適合了。  市集上的饅頭大多是機器做,我通常買手工的山東饅頭,山東饅頭沒有味道,可是有嚼勁,會有股甜味生成。偶爾也會買黑糖饅頭,放在冰箱備著。不論是一般饅頭或是山東大饅頭,我都喜歡,掀開電鍋蓋,蒸氣冒出,一陣饅頭香飄出的一瞬間,記憶就會竄進心底。  我請父親教我做饅頭,他說太久沒有做,已經忘記了,於是,得空跑去住家附近的饅頭店請教,抄寫了紙條筆記回來,然後用那濃濃的鄉音解說,讓我依照他說的去做。  我一直沒有實際去做饅頭,工作忙,無太多閒暇,也就淡忘了。父親過世幾年後,我想起這件事,我終於決定試做。揉麵團時有股莫名的喜悅,但是力道仍是不足,揉得手酸,只好請外子出馬。等待發酵的時候,有些擔心會失敗,直到看見膨脹的麵團,懸著的心才安放,喜悅之情類似童年時。接著,我開始切塊,放進蒸籠,耐心等待饅頭香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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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曾經洛城

■蔡莉莉  洛杉磯的風景是記憶裡的從前,無限的藍天不見一絲白雲,遠處是枯淡的荒山,空氣中瀰漫著太陽的味道,就像張愛玲描述的:「溫暖乾燥的南加州四季常青的黃綠色,映在淡灰藍的下午的天空上。」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過世於洛杉磯,生命的最後僅有一張行軍床和一盞太陽燈守著她,彼時,我和張愛玲身處同一個時空,正忙著過渡於結束學業與初為人母之間。  二十多年後,回訪曾經住過的洛杉磯聖蓋博市,古牆在,舊居在,我在。這裡路寬房子大、樹高草皮美,就是沒行人,偶爾才有一兩部車緩緩駛過。聞不到人間煙火,聽不見市井喧囂,安靜得像電影布景。陽光的質地,空氣的紋理,風的聲音,一如從前。  那年初抵洛城,地平線上單調的一切,並不符合我心中美國大城的期待。空曠本身凸顯的是一種蒼涼,如同降落寂寞星球,整個宇宙都變色走調了,我像是站在場邊看戲的觀眾,一股與世隔絕的孤獨感,揮之不去。  留學的日子,好似擱淺荒野的一頭鯨,想念千里之外那片熟悉的海。顏料和畫筆是我和世界對話的主要語言,以其象形,以其無聲,日復一日在畫布上蜿蜒出一條故鄉的河,猶如畫家亨利.盧梭筆下的《沈睡的吉普賽人》,在空山橫臥的沈默大地中,編織著只有流浪者才懂的夢。  結束學業時,我和洛城奢侈的陽光鄭重告別,終結身為外來者四顧茫然的不安,從空曠寂寥的地景回到放眼皆人的台灣,構築預想的人生。台北嘩嘩流動的街市模樣,能滿足我對生活的想像,容我大隱於市,亦容我穿街踏巷,在苔綠染牆的光影中,且行且畫,彷彿街上的顏色我都有份。不再有面對一座不屬於自己的城市的格格不入,平凡的日子遂有了各種可能,深夜裡巷口麵攤猶有暖胃熱湯,轉角便利商店終年默默守候,我喜歡這種充滿生活氣味的安心感。  舊相片裡,走在洛杉磯紅磚道上推著娃娃車的我,難逃歲月洗刷,當年車裡的女兒,今年夏天,載著我無畏的穿梭在洛杉磯的高速公路上。女兒正追逐我年輕時追逐過的遠方,看著她穿上碩士畢業袍,像是看到從前的自己,突然懂了紀伯倫的詩:「你是一把弓,孩子是從你身上射出的生命之箭。弓箭手看見無窮路徑上的箭靶,於是祂大力拉彎你這把弓,希望祂的箭能射得又快又遠。」已是放下心中牽掛的時刻,腦海浮現一個穿越夢想曠野的身影,愈走愈遠,愈走愈遠。  重回洛杉磯,提取陽光與記憶,我的心情是複雜的。這個我曾經急於背向的城市,形塑了我的藝術,一路攜帶著洛城的太陽在濕冷的台北迂迴前行,在畫布上將人生起落畫成嫵媚青山。以懷舊的視角回望這座城,也是另一種不可言說的鄉愁,我好像多懂了一點自己,多懂了一點洛城。它不再只是一個美國城市,而是一種越界,一趟壯遊,一個曾經漂泊的年少姿態。那彷彿命定的遷徙,讓我明白,所有的風塵僕僕,都是為了奔赴一個更高闊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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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洗

 ■馮平  母親的一生都在洗。  搭上計程車,她說:「去豬屠口。」(多年後,我才知道「豬屠口」三個字怎麼寫。)車子從省道開去,過三、五個路口,就上台北橋。橋上眼界開闊,我看見腳下有河水,遠處有山巒。一下橋,很快也就下了車,我認得路牌寫著:蘭州街。  日頭赤紅,亮晃晃的世界,我們卻進了一棟龐大的污陋建築物,裡頭暗暝暝,走道雜物堆放,四周瀰漫著永遠說不清的氣味,令人難以愉悅,總不舒心。母親的眼睛不甚好,但她總能在這裡找到她要去的地方。  進了屋,燈火昏黑,眼見是一處很窄小的公寓。廚房僅容一人,客廳放一餐桌差不多也佔滿了,房間倒有兩個,一大一小。或許還有個很小空間,不知是廁所或盥洗室。  這就是母親的娘家,她的後頭厝。母親是從這屋子裡嫁出來的,但她小時候並不住這裡。聽他們說,是在雲林,口湖鄉。雲林,天上雲朵成林,悠悠徜徉,這名字真好聽。口湖有湖吧,那也很美。後來又知道,那是窮鄉僻壤,所以外公外婆把目光投射出去,舉家搬到台北來討生活。  生活是討出來的,外公外婆的一輩子都在向生活討一口飯,一份安舒日子——無論是在台北,或在雲林。他們一面討生活,也一面生育。母親是大姊,底下有一個弟弟,七個妹妹。生男孩的概率太低了,就不敢再生了。  外公外婆整日外出打拚,家中照顧弟妹的擔子都落在母親身上。是那時候才開始母親「洗」的人生的吧。洗米,洗菜,洗衣服,洗鍋盤,洗尿布,洗弟妹的身體,而那時候,她才七、八歲。  她,一個小女孩,用布帶背著一個,手拉著一個,眼睛看著好幾個,從早就晚,就忙著這些事。以為上了學,可以有些緩衝,殊不知,她天生弱視,即或移坐第一排,也看不清老師在黑板上所寫的字。這樣,她只能成了全職代理母親,整天除了洗,就還是洗。  母親洗累了吧,有一日,一位親戚來,看家中有那麼多小孩,自己卻一個也沒有,這時,不懂事的母親脫口說出,「你想要,帶一個走吧!」那親戚竟也當真,直接就抱走一個,像在巿場上抱走一隻小雞。外婆回家,發現少了一個,母親就說:「送人了。」那是六姨,叫作淑華。  母親每每說起這件事,臉色都略有尷尬,但是又顯得理直氣壯。她是氣外婆生了那麼多個孩子,又氣自己不會再有的童年就是整天帶孩子。那時她有十幾歲了吧。她是真的渾然不知自己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而這事也就這樣成了,認了。  長成少女的母親,很自然被派出去打工(也許她正希望這樣吧),貼補家用。洗頭妹,那是母親的第一份工作。母親有一雙手,從小就會洗,她到美容院去做事,專門就給人洗頭髮。給婦人洗,給闊太太洗,給有錢家的小姐洗,給歐巴桑洗,給剛做完月子的媽媽們洗。  不知洗了幾年頭髮,母親就嫁人了。外婆在豬屠口認識一名養豬戶,那養豬戶認識我爸,一個肉販,便這樣把我母親嫁出去了。嫁的時候,她才十八歲,那最小的妹妹,也就是我的七姨,當時才三歲。據說出嫁當日,七姨哭成一個傷心人,大姊如母,從她的哭聲中最有感受。  嫁作人婦,母親的洗成了天經地義的職責。家中從事的雖是販肉的生意,但是幾乎聞不出生肉味。母親在我幼兒園的時候,也自己擺攤,短暫地加入販肉的工作。我看見父親母親收攤前,都殷勤於洗刷「豬肉砧」,所有刀具砧板掛勾,都處理乾淨了才回家。  自我記事起,母親無一日不洗。掃地,擦地板,擦客廳桌椅,都是每日家事。每月還要洗樓梯,洗電風扇,洗被單。過年前更是洗得厲害,洗窗戶,洗天花板,洗抽油煙機,擦洗神龕??待我們四個孩子稍長,尤其我們讀小學那個階段,每日午後四點,她就分配我們去打掃。  母親不曾教我們拿筆寫字,只有手把手教我們做家事,擦洗事物。我有時擦地板,有時擦桌椅。我喜歡擦桌椅。回想那間每日擦洗過的房子,潔爽怡人,我想我可以說,我不是媽寶,我是從小受訓練的。是她把我們帶進了她的洗的日常裡。  錒雜,台語,是母親表達一日不洗,見家中不潔爽的用詞。但是內心若不潔爽呢?她只能哭了。母親每次哭,都震動我,一來叫我很無助,二來叫我覺得不幸,三來叫我生恨,恨那欺負我母親,使她深受委屈的人。後來我懂了,眼是心的出口;眼淚一流,心中的錒雜就少了,煩亂就減輕了,所有的糟污也就慢慢洗去了。  不知道哭了幾次,母親決定茹素,她不再吃肉了,連蛋也不吃。她說吃肉,血會混濁。青菜,豆腐,香菇,水果,穀物,這些無腥無臊的食物,才能使她的身體內外清潔。這一吃,二十多年了,其志不改。從母親成為素食者的那一天起,我感覺她是在洗自己的血。  同吃素一起來的,是她和父親分房了。他們偶爾還會行事,只是每次做完,母親都匆匆走向浴室。我聽見水被撥動的聲音。浴室馬桶水箱下,一直有一個小臉盆,和一瓶醋,母親不准我們用,說的時候,有些緊張,好像不能明說。很快我懂了,她是用醋水在洗下身,洗男人遺留下來的東西。  約莫也是那時候,她更勤於識字唸經了。《阿彌陀經》,《觀無量壽佛經》多是梵文音譯字,用台語怎麼唸呢?她問我,我多半答不上來。她就聽錄音帶,一字一字唸,一字一字認,一字一字學。  父親過世當晚,我站在他的身側,淚流不止。母親則坐在一旁,唸誦往生咒,一遍又一遍,一小時又一小時,直到天發白,日頭完全照出。那時,我才注意到,母親已經可以背誦一部經文,甚至兩部經文。至於心經,她更是一口氣可以背誦出來。  每日晨昏在廳堂唸經成了她的功課,參加法會是她的另一項日常,遇有親友往生,她也必前往助唸。連貓狗脫離肉身,她也堅持為牠們唸咒八小時,祈願牠們安然走向清淨極樂。  她的面色慈悲,全心全意,祝禱誦經。這些在我眼中,也是在洗。洗自己身心上的塵埃,包括那看得見和看不見的,人所知的或人所不知的。洗未亡人的悲傷,甚至洗大千世界的罪孽。  天地不仁,災禍起,慘不忍睹。她聽聞,心驚未平,「啊」了一聲,就嘆口氣說:「世道太亂,天篩人像篩米糠一樣。」她看自己,看每個生命,都是一個有靈魂的生命。道說大自然,法自然,而生命在自然裡,亦莊嚴亦卑賤,亦聖潔亦污陋。尊重生命,也會尊重肉身。「這身體是借來的」,歸還時,她是希望乾乾淨淨還回去的。  洗淨身心,清爽自在,無冤無債,了無罣礙。在我的感覺裡,她對生命的一切尊重,都體現在這樣的態度裡。用一個字來說,就是洗。好像有時天也流淚,下一場雨,看似把人間困住了,卻也把大地的污穢給洗了,猶如起初創造時那般清新。  清新如洗,是宇宙永恆的盼望嗎?  但我知道,這是我的母親的生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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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甜廢墟>如果有一本書能懂我

 ■劉曉頤  賴香吟的中篇小說〈翻譯者〉,是我從大學時期就十分嗜讀的小說。收錄於她初崛起時在聯合文學出版的中篇小說集《散步到他方》,共三篇中篇小說,收錄在第二篇的〈翻譯者〉是她得到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作品。情節敘事簡單,對白不多,十分偏重主角的內心世界——主角是名極其緘默的女子,在從事翻譯的過程中認知,由於語言溝通本身的空隙、斷層,接收訊息者往往只能誤讀誤解,而文本翻譯,實質更只是「再翻譯」。索性她開始裝聾作啞,連男友都以為她是啞巴……  我深受觸動。大四,首度出現憂鬱症狀,在與自己亟欲想溝通的對象之間發生嚴重的口語障礙。多難忘,約了幾次見面溝通,彼此都是有誠意的,可是,隔著咖啡桌坐在他正對面的我,總是總是,一要開口,竟淚流不止,說不出話,一次次溝通失敗。還記得最後一次溝通是透過電話,我終於能說出自己的受傷處了,然而至此,他已失去耐性,隔著電話嚷:「妳感覺、妳感覺,能不能不要什麼都是妳感覺?……」我驚慌掛掉電話。就此失聯。  從那之後,我罹患好段時間類似失語症。總是不能言語表達,正當蠕動唇形,淚就落下。每天搭長長車程到外雙溪學校。昏昏地頭倚車窗。靜靜的流淚。 某方面,很像〈翻譯者〉主角,差別只在於她主動裝啞,我被動失語。《翻譯者》這本書,另外收 錄的兩篇小說,好些情境,也都與二十歲出頭的我發生過的情境,真實或夢裡的情境,那麼相似,幾乎令我產生Deja vu既視感。隔著眼淚,隔著失真的語言,隔著真實與夢境的恍惚難分。這本書中的情境,與其說是都會孤寂,不如說是年輕作者那麼早就識透的存在本質孤寂。  與其因情節鋪排平淡,詮釋為主角內心小劇場書寫,我更感覺是,早慧作者已剔透遠望到人生實質的荒涼。因此,甚至不把內心劇場當作重要的事了。  我在散文課的作業中,寫到自己「晚熟而早衰」。  「透過妳哀麗早衰的蒼白面孔,我認出妳是個孩子。」  交出期末報告。繼續在晚熟與早衰之間不時擰攪內心,無心於現實,輕飄飄地活,直到好不容易穩定工作了,我工作桌旁的小書架上,好許多年都有本《翻譯者》。任性地,只要有點職場人事上的敏感,心情鬱悶,就擱下工作,攤開這本書來讀,以一種孤仄直逼決絕的心情。  每當那時,我感覺,唯有這本書能懂我。  (如果有一本書真的能懂我……)  這些年,我逐漸以寫作為職業,深居簡出,一個人對著近距離面牆的電腦敲鍵盤,不時寂寞。偶爾還會想念《散步到他方》中,〈翻譯者〉裡那個裝聾作啞的主角,還有〈虛構讀者來函的小說〉裡那名不快樂地跟男人去一夜情,做愛完竟然哭泣不止的女子,「她那張臉這樣不停歇地下著雨,下著往事的雨,竟也不能阻擋地刷洗出我心中的顏色,然而,我該想起甚麼呢?」  絕版泛黃的《散步到他方》,封面印得大大的一段文字,許是出於賴香吟那未經翻譯的純粹語言:「然而,如此光陰的虛擲,多年來,彷彿也是我借以繼續生活下去的必要動作,彷彿不經這樣無所求的淘洗,就不容易辨識出自己在生活中的適當位置,不容易在心海的波浪裡安靜地漂流下去。」  而我多麼感恩。走過好多年的跌跌撞撞,到如今,許多心中摯愛的人們,陪我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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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問事

 ■徐夢陽  鄰近高鐵站的建築遺世獨立,來往的人群與車輛帶著盼望,大門一塊石頭刻著慈悲清淨。我們走過石階,面對眾神佛,先點三柱清香,照號碼牌的順序排隊。  坐鎮中央的是中壇元帥,威風凜凜,左右兩旁有五路財神與華陀仙師,側邊擺著一張桌辦事,案頭有一紙一筆,硃砂黑墨;濟公拿著扇子與葫蘆開始辦事,聽志工說沒起乩前稱他陳先生,起乩後是濟公師父。聽父親說前日與陳先生相談,甚斯文,與起乩後的性情判若兩人。  第一位問事的女性婦人約四十來歲,搭第一班高鐵從台北趕來嘉義,問事開始,開放的空間使問答的內容聽得相當清楚。原來是求財、求家庭平安,一問投資股票要哪支;二問兒子、女兒讀書與健康,是掛在心中的重要事。  只見師父羽扇輕搖,開口分析條理分明的,懂得時事,富國際觀,想必在天庭也布有人間訊息站,隨時上達天聽。我與家人排第二位,想說應該會很快輪到,然不知過了多久,婦人才問完事情,香過幾巡,紅塵俗事仍不盡,看了手機時間,才知道已經排了兩個多小時。  終於到了我們,看著師父笑著,低頭一一回答我們的疑問。我曾自詡為知識份子,本應不喜言怪力亂神,但太多人間事非科學與理性能化解,家人篤信,我也想試試。終究發現心頭上的結還是得靠自己,就像人們常說的:「要神也要人」。什麼都方法都試了,至少問心無愧。  我們問完事,只覺心頭平靜,太多事也難以用有效或沒效來判定。延宕已久的心結,走遍了許多醫院與寺廟、神壇,但不管未來如何,我們一家都得攜手一起度過難關,至於能否解決?回途的路上,唯一記得被師父開示的一句話:一切隨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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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攬枕變形記

 ■王景新  不知情的人走進我房裡,一定誤以為這是兒童的房間,床頭、床尾充滿太多布娃娃了:泰國大象、韓國熊大、加拿大小海狸、日本柴犬,更有一隻龐然重達數公斤的台灣製毛茸茸大棕熊娃娃。  母親對這頭佔據我單人床近三分之一的大棕熊尤有意見,沓沓講:「嘸是講緊拿去回收。」擔心屈就它,身體無法全然舒坦的伸展,將導致失眠甚或落枕。但我其實夜夜安睡,從未被這些大小不一的床伴,壞了好眠。  這隨著日子一隻隻加添的布娃娃,其實乃童年首首那條長條型抱枕變形,母親的福建話稱作:「攬枕。」她為了給我們夜裡眠夢安全感,不陷入擾人夜啼郎,能有一團可以弓身緊緊攬在懷裡的溫軟,分別給我和哥哥一人一隻攬枕。哥哥那條因為太常沾染尿床,而最早報廢,頻頻換新。我的則差不多用到上小學,攬枕每晚蓄積我夜夢中無意識淌流的口涎,只管枕套定期清洗,內裡填充棉絮仍有一股揉合淡淡奶香、其臭也熟悉的異味,係最最催眠的迷魂香。  偶而外宿的外婆家也幾乎一房一隻攬枕,獨消側身那麼一抱,醒轉即已破曉。小學畢旅首度外宿無抱枕,第一夜入住高雄愛河旁五星飯店,平生第一次無枕可抱,進入夢鄉的路程就遼遠了,縱然這彈簧床遠比家中睡慣的木板床寫意太多,如入雲端卻令人迷途失路;與其說認床,不如說認攬枕。  窮則變,異日但凡各式各樣布娃娃們都一一被我權充攬枕,通往寢息之途。初抱伊始,一色一樣的睡姿,總也像自蒙童一回回醒轉,願寘誠念;惟--攬者已非童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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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動無所不在 新北紀錄片獎徵件

 中央社/新北電  2020新北市紀錄片獎起跑徵件,市府新聞局訪談歷屆得獎導演的報名心聲,有導演希望藉由專業評審的建議,耙梳自己作品的拍攝脈絡,有導演想用紀錄片好好說一個動人的故事。  新北市府新聞局長蔣志薇表示,新北市深耕紀錄片領域9年,做為台灣紀錄片的搖籃,孕育出許多台灣優秀新銳導演及紀實長片。  她表示,新北市紀錄片獎提供紀錄片工作者友善、開放的舞台,除提供短片的拍攝獎金,也針對新北市紀錄片獎優選影片上院線的作品,協助提供行銷資金,陪紀錄片工作者走更長的路,讓優秀作品被看見。  市府邀請歷屆獲獎導演化身代言人,盼號召更多拍攝紀錄片有熱情者,或想讓自己作品有更高能見度的影像工作者踴躍投件。  獲得2018年新北市紀錄片獎優選影片「老鷹之手」導演賴麗君,從台北回鄉拍攝紀錄片,以4個藕農的故事,敘述家鄉嘉義縣艱難甚至被遺忘的蓮藕產業興衰故事。  她說,蓮藕因特別脆嫩,只能徒手從土裡慢慢挖,老農以手當鏟子工作,並養兒育女。一雙手不只粗大還變形,好像老鷹的爪子。新北市提供的拍攝獎金,是這部影片的起點。  賴麗君完成短片版後,新北市的放映平台與宣傳,讓公共電視及大愛電視台看見這個作品,影片後續會在這些平台播映,讓更多觀眾看見。長片版將在院線發行,延續影片的生命力。  新聞局說,大多數導演的提案動機包括,缺乏資金及想讓作品被更多人看見。也有導演說,有新題材時發想時,就會想提案聽取專業評審的建議,耙梳自己作品的拍攝脈絡。也有導演直白說,想用紀錄片好好說一個動人的故事。  市府說,2020新北市紀錄片獎徵件自即日起,至2月27日止,參賽者需準備提案企劃書、3分鐘以內企劃案影片片花,及3分鐘以內導演影像作品精華等,通過公開提案的優選作品,每部將可獲1萬美元拍攝獎金。  決審前3名,依名次各可再獲得新台幣10萬元、8萬元及6萬元獎金。詳細徵件辦法,可以上新北市紀錄片系列活動官方部落格,或臉書搜尋「感動,無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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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許願

■陳彥汝  在天空中輕輕灑下種子,等待它們發芽;在心上輕輕播下希望,等待願望的成真。當種子變成了流星,人們以為只和願望相差了一秒鐘的距離,於是渴望著、期待著——每個成真的夢。記得那時是冬天,挺冷的,冷風吹的皮膚毛孔惴慄,讓人只想待在被窩內取暖,但當時新聞報的滿大的——雙子座流星雨,真讓人想一窺究竟。  夜晚十一點多,我和家人躺在公園的躺椅上,雖然冬天的夜晚真的寒冷不已,令人牙齒顫慄,可也許是新聞報導太迷人了,又或許是流星雨本身的美令人難以忘懷,於是我們不畏寒冷,只為看見那傳說中的流星雨。  等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天空有些小變化,「哇!有個小東西從我眼前晃過。」在我們還未確定那是不是流星時,它就消失不見,連確定都無法確定,更何況許願了。突然,在片刻的時間,又有好幾道小光,從我們眼前劃過,想好的願望來不及說出口,它們便一閃即逝,聽說雙子座流星雨是挺好觀察的流星,但消逝的速度其實根本來不及許願,我有些小失望,卻也是意料之中。  我們結束了這個觀星的夜晚,離開了公園,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在我們的眼前,一道炫藍色、耀眼的流星一劃而過,這比任何一次都還清楚明瞭,在咋舌之中還未回過神來,絢麗的流星已消逝在地平線,我還是來不及許願,但這份感動已經超越了原本渴望許願的心情,它像極了一顆藍色寶石,是宇宙萬物留下的產物,極黑的夜配上亮麗的流星,雖然只是片刻,但卻帶給黑夜一束光亮,其實這樣挺好的,像黑夜中的一點小希望,許願沒有成功,但誰說這樣就沒有希望呢?也許就是這樣人生才充滿著驚喜與挑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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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被讓座了

■林思妙  這天是林姐六十歲生日,一群「老朋友」們聚會慶生。  席間,林姐突然怨嘆的說:「今天被一個國中生讓座了」,她大聲抗議:「我看起來有這麼老嗎?」。其實林姐的精神、氣色、體態都還不錯,髮際線的白髮也有染色,但仍然逃不過國中生的銳利眼力。  「那你坐下了嗎?」,她義正詞嚴說:「我還年輕,怎麼需要坐呢?當然是婉謝了。」於是大夥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安慰她,「反正我們在年輕人的眼中都很老」。一語中的,我們都是銀髮族了。  我想到辦公室的陳先生,五十歲就童山濯濯,屢屢被讓座。當然他堅決不接受,但到辦公室一定慷慨激昂的重申「我不老啊!」。最後,心碎滿地之餘只好戴帽,才終於不被讓座。  我告訴小孩這件事,他噗哧一笑:「你們這些銀髮族很難侍候耶!不讓座罵年輕人沒愛心;被讓座又覺得傷心」。「我現在只讓座行動不方便的老人,不然被白髮皤皤的長者婉謝,那很尷尬。」  原來「人同此心」啊!狀況還好的銀髮族都怕被讓座,怕被「鑑定」為老人。雖然老是人生必經的路程,但真正到老時,卻是不可承受之重。「老」令人唏噓,是不是因為人生顛峰已去?而接踵而來的病、死,叫人害怕呢?  我在外購物時被叫的稱呼,從小姐、大姐,到現在的阿姨,再來大概就是阿媽了 。我開始給自己心理建設:「老」是人生美好的階段,過往辛苦耕耘已有成果,工作上圓滿退休,小孩也成家立業。更重要的是心智的成熟,及智慧的增長。所以與其自怨自艾,不如優雅變老吧!  希望當那麼一天,被讓座時,我可以欣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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