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跑步去靈隱寺

■陳富強靈隱路上的路燈不夠明亮,跑著跑著,看不見燈光了,原來是被幾株巨大的樟樹遮蔽了。樹冠能形成燈光的一大片陰影,可見樹枝在空中的伸展面積有多大。類似枝繁葉茂的樹,在靈隱路上十分常見,如果進寺,則更多。我第一次夜跑,在接近靈隱寺時,跑錯方向,跑進了靈隱支路。原本幽靜的道路,突然熱鬧起來。原來,這裡是一片原住民的住宅,不少出租,改建成民宿。一到夜晚,人聲鼎沸,人們將餐桌搬到屋簷下,酒足飯飽,喝茶聊天。我跑過這一段,是一片空曠之地,北高峰上的燈光也隱約可見。這裡,是白樂橋,中國作家協會在此有一創作之家,粉牆黛瓦,是典型的江南風格建築,建築面積不大,但玲瓏雅致,適合作家們休養讀書與寫作。院內有一塊大石頭,鐫刻著作家巴金先生的手跡:這真是我的家……過白樂橋,有一入口,居然是靈隱寺其中的一個門,大門敞開,雖有崗亭,但裡面空無一人。我加速跑進寺門,寺內幽暗,我一時迷路,只好見路就跑。跑著跑著,居然到了正門入口的那條道路,我都看到溪流對面飛來峰的石刻造像,那個笑口常口的布袋彌勒佛。從這裡再繼續往裡跑,就可到主殿。我覺得此時自己已經失去方向,只是不顧一切地向前跑,也不見有人出來阻攔。跑到主殿,至康熙題「雲林禪寺」匾額,此殿右側,是大雄寶殿入口,但此刻大門緊閉。與飛來峰一溪之隔的溪上,流水淙淙,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響亮。我貿然跑進夜色中的靈隱寺,頗有些心虛,對著大殿,彎腰一鞠躬,趕緊往回跑。寺院的正門自然也是緊鎖,好在我熟悉出口,無數次進寺朝拜,讓我熟知出口的方向,也知道出口處雖有一道木柵欄,但仍可輕易翻欄而出。出得寺院,在「咫尺西天」壁,喘氣歇息,再繼續跑回起點。這一個來回,剛好七公里。和大多數杭州市民一樣,我每年至少都會去一趟靈隱寺,沒有特別的用意,只是想在莊嚴的大殿前,燒上一柱香,拜四方天地,祝家人平安。我第一次來靈隱寺,大概是七歲的樣子。剛上小學。記得是跟大哥和他的同學一起,看了神奇的「一線天」,在「天外天」吃了一頓飯,印象中,特別美味的是糖醋里肌。我和大哥還在寺外拍了一張照片,是那種黑白照,我穿著一件與年齡不相符的灰色軍便裝,挎著一個不知是道具,還是誰給我的包,按照攝影師的要求,目視前方。這張照片後來再也找不見,讓我覺得非常遺憾。記憶最為刻骨銘心的,是陪父母去寺院燒香。那時,母親已重病確診,父親和她一起來杭州,住在我家。那是我和妻子人生第一套住房,不足五十平方,在六樓。當時,母親上六樓顯然已經十分吃力,但當她進入房門,看到簡陋而整潔的房子,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次日,我打車帶他們去了靈隱寺,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秋天,遲開的桂花尚未完全凋落,還有一些餘香。在藥師殿前,我替父母拍了幾張合影,背景有桂花的,也有荷花的。母親一直在微笑,我知道她的身體正在承受巨大的病痛折磨,但依舊要把最好的狀態呈現在我面前。而父親臉上,則明顯有些焦慮和憂傷。我的眼睛緊貼相機取鏡框,淚水早已止不住湧滿眼眶,鏡頭裡的父母身影,也模糊不清。我強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順手故意將鏡頭蓋掉落到地上,拍好照,轉身蹲下,假裝揀鏡頭蓋,把湧出眼眶的淚水擦去。這時的前景是一片荷花,恰好擋住父母的視線。大雄寶殿前燒好香,藥師殿拍完照,我擔心母親的身體吃不消,就再也沒有往上走。稍事休息,在寺內的素齋,我們吃了一頓午餐,都是素食。母親是信佛的,其實,此時她的胃口已經很差,任何食物都味同嚼蠟,但這頓素齋,她儘量顯示自己很喜歡,強迫自己吞咽,吃得明顯要比平時多。數月後的一個七夕,母親撒手西行。兩年後,父親也走了。上山那天,大雨傾盆。那座山,叫塗山,塗山下,是傳說中的禹王召集諸侯上朝之地。而再往東,則是大禹之妻塗山氏的家。這些傳說,讓我略感欣慰,父母的墓地,和大禹及他的妻子有了聯繫,從此,父母在天之靈,也不至於寂寞。照片沖印出來,我將其中一張放進錢夾子,每天,我都能感受到和父母在一起。想他們的時候,心緒起伏的時候取出來,看到他們對著我微笑,最焦慮的心,也會平靜下來。自從愛上跑步,靈隱寺就成為我其中的一個目的地。這座寺院,有我父母在人間最後的影子。特別是最近幾年,快到除夕,總會收到寺院方丈書寫的春聯,雖然是印刷體,但依舊讓我感慨萬千。每年的臘八節,靈隱寺會免費向市民贈送臘八粥。每年的這一天,大哥大嫂就會起個大早去寺裡排隊領臘八粥,一人領一碗,其中一碗必定是轉贈給我們。吃著臘八粥,我總會想起父母在寺裡吃素齋的情景。多少年了,他們在藥師殿前的微笑,總也忘不了。近1700年的靈隱寺規模居「東南之冠」。寺院依山而建,一層一層往上走,至山頂,可眺整個寺院的建築,錯落有致,依稀可見大雄寶殿前的香火嫋嫋上升,讓「慈航普渡」幾個字稍顯朦朧。幾只小鳥棲息在飛簷上,雨後的山林,清澈而蒼翠。我的目力所及,是無邊的天空,和天邊若隱若現的霞光。寺院鐘聲敲響時,雄渾、浩蕩,在空中迴響,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遼闊與莊嚴。我在鐘聲的餘音裡步出寺院大門,回頭一看,群山之間,寺院建築群已被輕霧籠罩,溪聲潺潺,一切都仿佛沉浸在經書所述的場景之中,恰如康有為所題:泉聲得清靜,山色觀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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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鄭如絜俳句扛著鋤頭佝僂的身影 清明新婚回門的少婦 畫眉穀雨 山徑旁攀爬的血藤輕啜春茶 禪寺外幌動的光影落霞斜照的院子 酣睡的貓公海上交易的竹簍 黃魚亭仔腳 划酒拳的么喝聲花棋木下司茶人 琴弦錚錚父母最後的合照 玉山杜鵑斑駁的紅磚瓦牆 母親節前夕圍籬開滿薔薇花 依偎的背影(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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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花非花/哭泣 的 馬桶

■簡玲和她一樣,我總在吞嚥,吞嚥苦水吞嚥紙張,吞嚥隔夜原形排出的殘渣。夜深人靜,我問他,能否日日洗浴我?像唇中之齒,牙刷淨潔牙膏潔白,足以吐露芬芳,他翻身,眼神藐視,我只得嚥下請求緊緊深鎖喉頭。某個清晨,再無法吞忍宿便的惡臭,我抽抽噎噎地哭泣,一吐,便漲潮了,整座高樓迴響他的驚呼:馬桶爆滿啦!拿著吸盤的她衝進來,我們相視,除了一笑,什麼也沒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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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小鳥今天沒有來嗎?

■林彥佑我家前面走廊,近日總有幾隻斑頸鳩飛來,遊走著、等候著、引頸巴望著,我就是摸不著頭緒,怎在家門前留連忘返; 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父親閒來,便會灑一把米、麥食,供鳥兒飽食一頓,也讓父親在退休後,多一種生活的樂趣。近來發現,斑頸鳩真是聰明,總是在固定時間、地點出沒,而牠的眼珠子儘管小巧如黑豆,也總是骨溜溜地望著我們,時而斜著頸左顧,時而搖著大肚子右盼,甚至還會邀來兩隻、三隻一起佔據著走廊。我們也慢慢把這些鳥兒看成是家人了,每當吃剩的米食、麵包屑、土司邊、餅乾碎屑,我們總會裝成一小罐,冰在冷凍裡,每餐便抓取一把,和鳥兒一起共食,我們在走廊內,牠們在走廊外。牠們啄食的模樣煞是有趣,不停地點頭,而鳥總是精準地吃到每一口,毫無誤差;有時會有好幾隻搶食,也三不五時會來一場啄羽毛的打鬧,又或發出低吼的示警聲,而最嚴重的,便是直接飛撲,把不屬於「自己人」趕出疆域,啄掉羽毛。牠們和我們家,也有某一種程度上的感情。每每,牠們就愛居高臨下,站在對面的高處,看著我們家人的一舉一動,等到時機成熟,便會俯衝而下。鳥類的眼力,堪稱動物界之冠,所以在飛翔時,便能乘機攔劫,或是窮追猛打; 我真好奇,我灑在走廊上那米粒般大小的碎屑,牠們竟也能夠一覽無遺,萬無一失地發現並叼啄。我也常常想著,自然界真是神奇呀!有的善於游泳,有的善於爬行,有的善於飛奔,又或各有自我的性格與愛好。倒是我也和這些斑頸鳩,有了或淡或淡的感情了。時而,中午返家,在固定的時候沒有瞥見牠們時,便問家人:「咦?今天小鳥怎麼沒有來吃午餐?」。又或者,到超市採買時,總會想著:「要不要再多買一些穀麥類,否則鳥兒沒東西吃了。」又或者,只是想在手機中,也留著牠們的倩影,儘管牠們總是靈敏度極高,每每拾起手機,貼近他們時,便逃之夭夭,而我與牠們培養的感情,似乎牠們也只是視我為一廂情願。倒是,天天念著,懸掛著他們是否會再來報到,也成了我們的共同話題。走廊上的斑頸鳩,靈動機敏,反覆地輕食,ㄔ亍而走,也讓我們消磨許多時光; 有時無聊將時,看看牠們,也確實讓我不自覺地嘴角上揚呢!現在,下班回到家,看到一地上吃得精光,便知道牠已經來過了;又或者,當我看到地上還留有一把完整的穀麥時,就不禁問父親:「小鳥今天沒有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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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文學院手記 研討會之必要, 論文之必要

■林宇軒下課後,我和宇翔從北藝大的校園直奔松山機場,準備前往金門參與東華大學與金門大學主辦的「楊牧國際研討會」。對於一位研究生,研討會和講座是必不可少的活動,除了能夠累積學術的經驗值、吸收不同領域的知識,還能夠拓展自己的人際網絡。最近參與了許多文學相關的活動──由張俐璇老師主持、向陽老師與林巾力館長對談的《吳三連獎文學家的故事》分享會,書籍爬梳史料,將訪談轉譯為好看、耐讀的文章,可謂非常不容易;和楊宗翰老師在永樂座對談了我的訪談集《詩藝的復興》,多元的觀點激盪出許多火花;受詹閔旭老師之邀在中興大學的「向著世界的台灣文學」工作坊,我則和詩人黃岡、小說家鄧觀傑一同分享青年創作者的觀點,在聆聽邱貴芬老師專題演講後,也對學者的胸懷深深感佩。台北和金門的航班並不頻繁。我和宇翔權衡時間,選擇搭乘的班機是當天的最後一班。抵達飯店後,我們在大廳一邊和老師們吃著宵夜、一邊談論文學,這是在學校課堂修課時不可能擁有的珍貴體驗。研討會的重頭戲,其一在於學術的討論。看著老師們在各種議題交鋒,無論是爬梳舊有史料或是新的觀察視野,都能理解不同研究者的關懷所在;而席間評論人的回應與其他研究者的提問,也都提供了許多實用的建議,讓論文在後續修改時能夠更加完備。研討會的另一個重點,在於茶敘與餐敘。各種糕餅、竹葉貢糖、一口酥擺在長桌上,加上廣東粥、嗆蟹、水果餐等用心的膳食與住宿安排,背後是無數次的來回協調與溝通,必須感謝侯建州老師的用心。研討會結束後,由建州老師帶領眾人走讀,在金門的各個文史景點進行踏查。除了前往有「小金門」之稱的烈嶼遙望對岸的廈門,還參訪了睿友文學館、陳景蘭洋樓、喊泉以及楊牧筆下的料羅灣。在文本之外親身感受空間的氛圍是重要的──看著漁舟靜定在海岸邊,彷彿可以稍稍體會詩人的同情與智慧。因為沒有算好時間,我們在最後一刻才急忙趕上回程的班機,連行李都來不及託運,需要勞煩機場人員處理。匆忙之間,宇翔的手機弄丟了,而我的身分證也在登機後消失,還好最後都找了回來。回想起會中所有的老師和同儕,特別是侯建州老師面面俱到的照顧,才了解研討會作為研究者成長的必要歷程,除了敦促我們寫出更好的論文,也敦促我們成為更好的人。(本專欄作家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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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莫忘《芝加哥的一千零一個午後》

■陳蒼多我從網路上購得《芝加哥的一千零一個午後》的原書,書中夾著一份「現代主義傳統」的授課進度表,想必是美國某大學的英國文學課的專題研究授課進度表。課程表列出所要研討的作品,包括薇拉.凱瑟(Willa Cather)的《逝去的玫瑰》、班.赫特(Ben Hecht )的《芝加哥的一千零一個午後)、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的三部戲劇、艾茲拉.龐德(Ezra Pound)的《角色》、T. S. 艾略特( T. S. Eliot) 的《荒原及其他詩》,以及維尼妮亞.吳爾夫(Virginia Woolf)的《達洛威夫人》等八位作家的作品。最讓我震撼的是,班.赫特的《芝加哥的一千零一個午後》竟然然與奧尼爾、艾略特、吳爾夫等人的作品平起平坐,且在進度表中分兩次研討,可見其重要性。同時我也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自慚形穢,竟然不知道赫特也是現代主義的一份子。其實,在我所坐擁的書城中也不乏赫特的作品。他寫了非常多各種類別作品,為好萊塢寫了很多劇本,也為瑪麗蓮夢露捉刀,寫了她的一本自傳《我的故事》,也寫了一本名字很特別的小說《我憎惡演員》。我一直懷疑,台灣除了早期錢歌川譯的〈玫瑰花魂〉一篇之外,為何始終沒有赫特的翻譯作品面世。赫特是以勾勒似的文筆寫出《芝加哥的一千零一個午後》中的六十四篇小品,大部分都句子簡短,節奏明快。有時他的小品文像速寫,簡單的幾筆就描繪出生動的情節與情景,言簡而意賅。我們們寧願說它們是小品文,而不是極短篇。就算其中有幾篇,會有一堆意象湊在一起,看不到動詞,但這些小品文也會有其獨特的效果。誠如亨利·賈斯汀·史密斯在前言中所說的,赫特秉持一個「大理念」寫出這些小品。這個理念就是,「生命就隱藏在一般所瞭解的新聞的邊緣後面,隱藏在時常以平淡和沒有想像力的方式所敍述的新聞的邊緣後面。」赫特的很多作品,都是他在深夜遊蕩芝加哥街道時,以新聞體寫成。我們可以說,赫特的文學力量的第一次釋放就是在《芝加哥的一千零一個午後》之中,而他的寫作動力,是來自「對於表達欲的需求、對於使用精巧文字的自豪、對於城市及其人性類型的強烈興趣。」關於「使用精巧文字」,我可以舉幾個例子。在〈裝飾〉這篇中,赫特使用了以下的意象文字:「漂亮的小女孩露出渴望的眼神向前傾身,嘴唇張開,模樣像是努力要跟那嬌美的手中所抓著的洋傘約會。」在〈李新的心靈〉中有兩行詩很具現代主義意味:「夜裡月亮出來,年輕的藍天老了。/很多年輕人看著年老的天空。」在〈爵士樂隊印象〉中,赫特說「文明興起、衰落又興起。軍隊、神祇、種族已被歲月嚼成微粒」,給人異樣的滄桑感。在〈一個老觀眾說話〉中,赫特對一位舞女的描述也很具現代詩感:「妳為其他人跳舞,妳的兩腿也許像兩個春天的早晨,妳的身體也許像一朵美麗的笑。」赫特在《芝加哥約一千零一個午後》中確實對城市及其人性類型的很感興趣,他幾乎寫遍了各種行業,甚至各種種族,包括華人。他以巧妙手法描寫眾生相,有可能顛倒眾生嗎?就情節而言有幾篇令我印象深刻。〈拍賣者的妻子〉描述一位拍賣者娶一位熱中於購買拍賣品的妻子,把丈夫給她的錢用來買丈夫所拍賣的東西。在〈唐吉訶德和他的最後風車〉中,我們看到一個人在破產自殺所前夕,於酒吧中用剩餘的錢大請陌生人喝酒、吃飯。〈喜歡奢侈享受的人〉則描述窮苦的妻子,把錢都花在丈夫的葬禮上,以致將來沒錢教養孩子。名為〈豬〉的一篇讓人想起黑色喜劇,講的是一個丈夫去參加派對,摸彩摸到了一隻活生生的豬,為了把豬養在家中的浴缸,打傷了妻子,而他為何堅持要養牠?赫特用一句話輕輕帶過,實則耐人尋味。另一篇〈米希金的晚禱〉也類似黑色喜劇,描寫幾個猶太人坐火車沒買票,為了逃避查票躲在座位底下、集體做晚禱的鬧劇。而〈偉大的旅行家〉更極極盡嘲諷之能事:所謂的偉大的旅行家,他所在意的唯一事情竟是「我己經環遊世界了。」其他不以情節取勝的各篇,也各擅勝場。我要說,我在《芝加哥的一千零一個午後》原書中所夾著的那份「現代主義傳統」的得授課表中,發現赫特的此書被列入其中,有如抓到一尾漏網之魚,漏網之魚莫非更鮮美?鮮美之事要趁早宣楊,以免走味。正值赫特去世60週年及《芝加哥的一千零一個午後》出版100週年之際,愛讀書的朋友,莫忘《芝加哥的一千零一個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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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相濡以沫

■楊咩咩電郵日子,總是少了些溫度,那天接獲一封異國好友捎來信箋,捧讀之際,墜入長思。那年,宮燈道上,一切都是恁般溫柔,我倆總愛嬉鬧著,想像和古人交談……遙遠的年代,她是顧太清(1799-1876),名春,字梅仙。《江城梅花引‧雨中接雲姜信》是清代第一女詞人顧春的作品。雲姜,許姓,大學士阮元兒媳,顧春好友,時患病回原籍療養。詞寫剛剛接到摯友信時心情,既盼望甚殷,又擔心安否,江南江北遠隔,夢裡夢外牽掛。情文相生,自然合拍。雨中接雲姜信,讀來嵌入心懷。是啊!快些開句;因不知妳是否平安,想快些打開信,卻又遲疑。而炎涼時序改;季節幾度變換,多快哪。檢讀渺予懷;思緒幽渺綿長之際,憶起當日裙釵;當日的身形仍鮮明。誰念句;我佇立於藍天白雲之下凝望,柔腸百轉,誰會懷念我呢?呵!舊形骸;舊時模樣如影相隨,徘迴朝夕。老朋友從千里外寄來書信,想早點兒打開,又想晚點兒打開,因為不知信中的你是否平安而猶豫困惑。分別後春夏秋冬幾度變換,你我隔著江水南北,離愁牽動心情,總讓我獨自徘徊。徘徊又徘徊,我的思緒幽渺綿長,而親愛的你卻遠在天空和流水的盡頭彼方。再怎麼作夢又作夢,卻不曾夢見當日的你。誰會掛念我還凝佇於碧空白雲下愁腸百轉?等到明年你回來再看見我,恐怕我已不是別離時的那個模樣了。總是這樣,手持著朋友來信卻遲疑著不敢拆開,望不見朋友卻還是忍不住原地徘徊凝望,幾個細緻的小動作,便能想見詞人思念的心情,隨著無邊的天空與流水,越飄越遠……我讀著,我也是遲疑了好些,端視著信,究竟是長成怎樣的模樣?字字拆解著。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揮一揮手。「五虎崗」上的生活,那時你愛寫詩,我愛填詞,每每相持不下,你說詩的意境好,我則說詞要含蓄、婉約。而詩詞皆是表現人生某種程度的顯現,當然你又會講一些詩的理論,以及詞的優劣點。後來我愛上詩,也喜歡你所寫的詩,而你天天填詞,反覆吟詠著宋詞的佳句:「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也是一個有風的夜晚,你笑得很開心,而我拚命地擺著粗糙的雙手,但不一樣的–那次是我們久別重逢日子,而你、我都長大了……「一首詩是一個音符一步距離是一樁鄉愁」音符上的拍數,有長、有短,而更驚愕的是——休止符卻是屢次地出現。試想;一首歌如何被唱出圓滑的調子?而鄉愁我們卻不曾有過。終是山城的歲月,我們是在做夢,夢得卻天真、無邪。「夢,二十年;夢,昂揚裹足;夢,捍衛國土。」呵!多美!前兩句,足足讓你夢揚二十年,而你光榮地踏進西點軍校,臨走之前,你卻不加思索地送我這最後一句箴言。你在軍旅生涯,表現可圈可點。現在我還真慚愧,我當時並沒有你那一份氣魄,至今我只能仰天長嘯。且讓風告訴你,我心也是堅強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今夜,風再吹起;Blowing in the W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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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小天使鉛筆

■君玲童年的回憶,少不了一盒一盒的小天使鉛筆。小天使鉛筆,那是文具店裡最容易買到的,零買一枝五元左右,一盒十二支裝的價格更為實惠,印象中約三、五十元即可買到。而螢光色妝點的鮮豔圖樣鉛筆,單賣一支十元起跳,甚至更貴。小天使鉛筆身是白色,前端有一排深淺漸層色的愛心,還有一個相貌很難引起夢幻感的小天使圖樣,後頭附著一個小小橡皮擦。雖然包裝外型土氣,但確實經濟實惠。即將開學時,媽媽總會帶著我們到社區的小文具店。我們的眼球總是被可以替換筆芯的免削鉛筆、自動鉛筆等高價商品吸引,但往往最後媽媽願意掏錢買的,就是小天使鉛筆。之後我們如果再吵鬧著要買文具,媽媽總會以還有好多小天使鉛筆為理由拒絕。確實,小天使鉛筆怎麼用都用不完,小天使成排對我微笑,在抽屜、在鉛筆盒裡。而我總是努力攢著零用錢,趁著媽媽帶哥哥去學才藝課時,天人交戰後溜出家門去自行採買一番。有次猶豫掙扎許久,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衝出門,挑選了桃紅色筆身、有螢光綠色愛心的漂亮鉛筆,一踏出文具店,就被返家的媽媽逮個正著,當然,少不了一頓叨念。小天使鉛筆對我而言是雞肋般的存在,擁有了卻不特別開心。然而,我清楚地記得,曾經有個同學的笑容,比我冒險買到桃紅螢光配色鉛筆時還燦爛,就只因為小天使鉛筆。那是國小四年級時,班級導師是體育國手出身,相當講究紀律。沒寫功課的、上課遲到的,以累加計算,都得挨板子。每當收作業後的下課時間,總是聽到響亮的板子打擊聲。被體罰的常客之一,是阿勇。那個年代,好像每個班上總會有一兩個那樣的男孩,衣服胡亂穿,臉上總有一點鼻涕和沙土的痕跡,下課奔跑時莽莽撞撞的,聽課、作業都不愛,上學的日子總在被處罰和想著如何不被處罰中度過。阿勇大概就是這個模樣,身材有點胖,眼睛、臉蛋、肚子都圓滾滾的。他的制服常常撐得看來快要扣不太起來,加上走到老師座位旁緊張萬分的氣息,胖胖的小手在卡其褲兩側抓著、握著,然後接受體罰與訓斥。國小座位兩兩相連,通常男生一排、女生一排,男女並坐在一起。原意似乎是讓兩性融洽,但如果遇到不喜歡的同學,硬被安排坐在一起,反而會增加水火不容的氣氛。我有點小聰明,加上媽媽總是學期一開始即買好多冊參考書,每天盯著我學校功課做完,接著要寫許多她額外購買的習作、練習卷,成績因此還不錯,當了班級幹部,因此走路常常甩著驕傲的馬尾或辮子,眼睛鼻孔都張得大,自以為威風,偏偏被安排跟阿勇坐在一起,真是不高興。阿勇被老師處罰時,小小的眼睛和臉龐都會扭曲著,但大多時候都笑嘻嘻的,掛著鼻涕,抹著灰塵。他經常帶不齊文具,多次跟我借筆。我總是沒好氣的翻找鉛筆盒裡最不得我心的,很不情願地借給他。我真不懂他為什麼寧願天天挨打,也不好好寫功課。有一次,課堂上老師又要我們寫作業,我正慣性地想著阿勇又要跟我借筆了,他卻從書包拿出鉛筆盒來,一邊露出羞赧的笑容說,我有帶。我好奇望了一眼,沒想到他的鉛筆盒裡裝著滿滿的小天使,新的,而且削得又長又尖。他那得意的臉,簡直快坐不住的雀躍,讓我忍不住「哇」了一聲。我問他:「你爸爸買給你的喔。」他說:「對呀,我爸爸放完電影帶我去買的。」那是我們少數對話的一次,我因此大概知道了阿勇的爸爸是露天電影放映師,我們家巷口土地公生日時,會請人來放電影給土地公看,一塊白色布幕掛在四周的電線桿或路燈上,人們很隨性的坐,有時占不到好位置,我們會坐在放映師後頭另一側。我一直以為每個家庭的爸爸都是去公司上班,每個人的媽媽都是家庭主婦,小學生回到家的首要任務就是洗手吃點心。聽阿勇說了之後,隱隱地第一次感覺到所謂階級,關於貧富。阿勇開心興奮的展示他的一排小天使鉛筆時,我心頭忽然生出一點點苦澀。他繼續從書包裡拿出未削的小天使鉛筆給我看,很得意、很滿足的神情,「你看,這裡還有。」我趕緊說了一句:「哇,好好喔。那你爸爸對你一定很好。」「對啊,他很疼我。」那天,阿勇用我很不熟悉的語言模式,跟我分享了他爸爸的工作,和他陪著爸爸去放映電影的許多情況。我似乎聽懂了一點什麼。但,之後阿勇仍然會忘了帶作業簿,忘了寫作業,被老師體罰並喊求饒的劇情仍持續回歸上演,我和阿勇又回到彼此不太熟悉的各自的小團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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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烏米飯香穀雨時

■陳赫時維穀雨,春天的最後一個節氣悄然而至,柳絮飛落杜鵑啼,牡丹吐蕊櫻桃紅。清風帶著陣陣暖意,吹拂得人間鮮花綻放。細雨帶著絲絲溫情,滋潤得大地萬物叢生。這時候春天已經接近尾聲,雲煙輕卷,草木微搖,百川淌過萬千河流,都在緩緩地向春天告別。每年到了這個季節,身在他鄉的我,都會更加懷念那一碗烏米飯的香味。烏米飯歷史悠久,據傳出現於唐代,那時叫「青精飯」,是道家的養生食物,為道家齋日的餌食。大詩人杜甫在《贈李白》一詩中寫道:「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陸龜蒙也曾在《道室書事》一詩中說:「烏飯新炊筆飯香,道家齋日以為常。」烏米飯古今的制法各有不同。《荊楚歲時記》中說道,烏米飯是「寒食取楊桐葉染飯,其色青而有光」。人稱「山中宰相」的南朝梁代藥物學家陶弘景,在他所著的道家著作《登真隱訣》一書中就介紹了「青精飯」的做法:「以南燭草木煮汁漬米為之」。唐代時,食烏米飯風俗盛行。唐人陳藏器的《本草拾遺》中詳細記載了當時「青精飯」的制法:「取南燭莖葉搗碎,漬汁浸粳米,九浸九蒸九曝,米粒緊小,黑如瑩珠,袋盛可以適遠方也。」此種 「九浸九蒸九曝」的烏米飯制法很複雜,但是便於保存、可長途攜帶。而後經五代到宋代,烏米飯的做法更加繁多。北宋蘇頌的《圖經本草》就曾載曰:「南燭木葉,從四月至八月末,用新生葉、色皆深;九月至三月,用宿葉、色皆淺,可隨時進退其斤兩。又采軟枝莖皮,於石臼中搗碎。灑用此汁,惟令飯作正青色乃止。高格曝幹,當三蒸曝。今茅山道士亦作此飯,或以寄遠,重蒸過食之,甚香甘也。」此文中記錄了一年四季均可采食南蝕葉浸米的方法,一直流傳至今。在我的家鄉,穀雨食烏米飯是一個必不可少的習俗,而最會做烏米飯的人,就是母親。兒時的記憶裡,盼一碗烏米飯,是一個甜美的夢。在這個夢裡,我始終清楚地記得母親做烏米飯的過程。母親卷起袖子,先把烏飯樹葉洗乾淨,放進石臼裡舂碎。舂成細膩綠色的葉渣後放到桶裡,盛上水浸上兩天,葉渣撈起後,再用過濾的烏飯樹葉汁水浸泡糯米。約四個鐘頭白花花的糯米就浸成黑色了。黑色的米撈起沖洗一遍滴幹,之後就可以上鍋蒸了。母親說過,柴火蒸的最好吃。烏米米粒緊縮,烏黑亮澤,碧如堅珠。剛出鍋的烏飯,任誰也抵擋不住那誘人的香味。直接拌著白糖來上一碗,吃起來清香津甜,入口的是大自然帶進來的奇妙滋味,也是春末夏初的專屬味道。穀雨過後,夏天就要來了,關於春天的記憶就會越來越淡。但是只要想起這一碗充盈著味蕾的烏米飯,仿佛春天的氣息一直都在身旁縈繞,從未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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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老闆的使用方法

■林瑞麟主管會後,他把老闆留下來,請她過目新款的名片設計。這次的主視覺色彩使用Pantone1448為基底,因為她最近迷上了愛馬仕橘。空間配置以減法處理,大量留白,個人資訊以QR Code取得,融入科技,看起來是光潔俐落的現代美學,他自己覺得滿意極了。給她的方案永遠是選擇題,而不是是非題,這點他很清楚,所以他這次一樣提供了幾種款式給她。她今天的眼影是他喜歡的土耳其藍,睫毛微翹,絲絲分明,當她專注的時候,眼神銳利似鷹。她用刪去法,留下兩張可能比較中意的。「這兩張哪裡不一樣?」她問。「這,字體……,」他起了話頭。她虹膜裡的鷹,忽然撲翅飛了出來:「我看起來一樣啊,做設計的要有創意,花那麼錢請你們來,做得比美工科剛畢業的還不如,這樣我乾脆外包!」雖然她沒說話,但他明白她眼裡的意志,那些是她常用來數落他的台詞。她剛除過斑的臉,蘋果肌豐潤,但已經失去表情。會議室燈光慘白,冷氣溫度忽然急降,投影機的電源沒關,空間中充滿電磁的聲音。她瞄了牆上的時鐘一眼,分針抖了一下,桌上的手機跳出一則訊息,那隻鷹伸出爪牙,不假思索地,他的心臟、腸胃、鼻子、耳朵,頭髮,皮膚,一起回答:「兩張一樣!」她滑進手機裡,意圖明顯:「我趕時間!」或是急赴一場閨蜜的下午茶。他想要補充的是:「一個是台北黑體,另一個是微軟正黑,其中一個Logo燙珍珠膜,用的是象牙紙,另外就是布局有些微差異……」毫無疑問,那解釋是多餘的。當他被責備的時候,心裡是亢奮的,他喜歡從她的神情,猜測她昨晚幾點睡、穿甚麼睡衣、或者今天擦哪個牌子的香水。他不是第一天上班,以他設計人的敏感度判斷,無疑是愛上她了。他提出辭呈,他明白,專業是一回事,臣服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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