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猜

■蘇穩中不知不覺,農曆的立秋已經過了,立秋過後,一個多禮拜的雨季來得漫長且兇猛,似乎訴說微涼的秋天已經來臨了,我還是在這個城市低調的呼吸著,地鐵的人們看著海報,一首新詩把大部份的眼睛都定住了,它寫說美好的阿勃勒正盛開,形象描繪得很真實,似乎將活靈活現的阿勃勒留在車廂中,我知道,那棵樹一定活得很好,至少在我的想像中,它活得很好。家裡總是很固定的在此時來通電話,告訴我門口的樹多高了、樓梯在豪雨來時滴水了、或又告訴我跑去哪裡騎鐵馬了,我總是說了看風景好,但要騎慢點之後,就匆匆掛了電話。雨季會在某時節的這個城市與那個城市有了共通點,然後一直說著重複的話,過著同樣的生活。但是只有樹還是不太一樣,有時掉了葉或折了枝頭,我還是聽得到些微的悲傷感,日本人習慣親手種樹是希望它跟著小孩一樣成長茁壯,門口那棵樹的遭遇也許是父親的感嘆,那是對年歲漸長的無奈感。秋天來臨前,每天下班都會沿著招牌走進在小街角盡頭的部屋品酌清酒,我習慣坐在靠著浮世繪旁的角落看著窗外的行人走過,有時會在看著自己的手錶品嘗每天特製的燒物,手錶變得如此重要,讓人感到不寒而慄。我有時想,何時才能豪爽的丟掉手錶讓女友見識到我對世俗的輕蔑,然後坦率對她說,我厭倦了這個世界,我們離開這裡吧,一想到這裡,頃刻轉到她的表情我就回到了現實,好像反射神經似的呵護著這隻她送的手錶。晚夏的街角跟清酒的顏色一樣清淡,人們都去哪裡了呢,我忖度也猜不到人們都在幹嘛,七夕都跑去廟拜拜吧,前幾天經過一些廟口,人潮特別多,一台機車差點出不來,騎士表情很猙獰。可是七夕已經過了幾日了,人們又在哪裡呢,我想問女友她在哪裡,想問我送她的七夕禮物喜不喜歡,她到底現在在哪裡,我真的不知道,兩個心思總是被這雨的力量給狠狠隔開,但又覺得好像很正常,她在哪,我應該知道的,或許我不去想,因為我想著的是無力感的自己。一口清酒入喉,清醒的看著這張浮世繪,瞬間對自己的小確幸很滿足。很喜愛江戶時代的藝術風格,我想起某一個時間點,好像是大學時期吧,總很仔細地搜尋每一張浮世繪畫風的來由,然後看著它們讓思緒異常平靜,部屋也同樣讓我有這種感覺。鞋子的濕氣還是湧入內心,很煞風景,手錶時針仍在走著,女友不知道在哪,掛心家裡的樹,浮世繪看得入迷。手提包突然掉在地上,一些文件散在桌腳旁,老闆瞇著眼笑著,這個老闆是日本女人,兩邊鬢角很長,但有一邊特別長,頭髮常綁著馬尾,又偶爾梳著島田式髮髻,她說這是日式髮髻的一種,她有ㄡ音特別重的中文腔,講的聲音帶點蛋糕上的巧克力味。她來台灣學中文,不過她常說,我身上有種氣質,我追問是哪種氣質,她總是摀著唇笑著說改天再說,因問不出所以然打算放棄了,但下班來吃東西,有時看著她忙碌招呼客人,那個瞇眼也很像浮世繪的女人。她告訴我答案的那天,我點一盤烤秋刀魚。

Read More

〈中華副刊〉淡泊明志,寧靜致遠

■丁口我的祖父在台灣的書法界佔有一席之地,我從大學升研究所之際,曾向祖父要「淡泊明志,寧靜致遠」題字。我準備將這句話壓在書桌底下而成為我的座右銘,告誡自己凡事不要過於驕傲,待人處世方面虛懷若谷,面對浩瀚文學之海,要更懂得虛心請教師長。但從中國大陸全家旅遊回來,不到一週的時間,祖父從睡夢中離世,讓我非常傷心不捨,祖父的墨香就留在我的回憶裡。我沒有向祖父學習書藝之道,所以字寫得歪歪扭扭的。每次參觀書法展時,我就會提起自己的祖父是位書法家,會場的招待人員就會叫我以毛筆題字,我誠惶誠恐寫下筆名,並提及自己其實不善書法。記得小時侯,祖父常常陪我參觀各式各樣的藝術展覽,因此培養我對藝術欣賞的眼光,我雖然不會書畫,但鑑賞能力不落人後,每逢祖父要準備參加書法展,他會寫二張不同的書法條幅,高興對我說:「孫女,你喜歡那幅書法呢?」我細細品味後便告訴祖父:「我喜歡這一幅,因為字跡充滿力道與厚實感,字裡行間呈現出禪意與幽靜。」祖父聽到我的回應,深感滿意。我曾向祖父問起:「什麼樣的書法才是成熟?」祖父說:「書法的成熟就是圓融」但我當時實在不懂「圓融」的意思,只是向祖父點點頭,並且告訴祖父自己熱愛現代詩創作,並不喜愛寫書法。祖父對我說人各有所長,只要我專攻新詩。因此,在學校遇到客座教授詩人瘂弦老師,祖父要我珍惜這段師生情份。那年夏天,育達商業科大學舉辦「瘂弦學術研討會」,我從台北趕至竹南,輾轉回到我的母校參加盛會,瘂弦老師穿著西裝坐在貴賓席,我輕輕地走到他的身邊問安,拿起相機朝會場四周拍照留影。散會之時,大學老師把「瘂弦學術研討會」的海報遞給我,以此為念。我回台北之後,瘂弦老師打電話給我,我們約在台北大學附近見面,當日正逢下雨天,我帶著詩史的資料與海報與老師碰面。老師見到我十分開心,看見我拿著海報,他開心對我說:「妳想要我提什麼樣的句子在海報上面。」我流著淚對老師說,祖父生前曾要題字給我,「淡泊明志,寧靜致遠」,請您今日就寫這句話給學生。老師題字之時,我又忍不住低聲哭泣,我們的祖孫情由恩師瘂弦提筆完成。我沒想到「淡泊明志,寧靜致遠」促成祖孫與師徒情懷。

Read More

〈中華副刊〉立春

■楊泉草老了很久 幾乎忘了綠的模樣 立春也不屬於它的呼喚 山還枯著 枯得哭不出來的樣子 四季只在回憶裡輪迴 一次性,再一次性 綠色的想像 泥土的氣味 根抓緊土壤的力度 雨水、潮濕 一枚草籽的歷程 都在沉坐裡想像草籽也想像過自己的老 沒料到回頭也需要點想像力

Read More

〈中華副刊〉是音樂讓時間停留──閱讀宇文正《我們的歌─五年級點唱機》

■沈默對音樂的回憶,蘊含著追索昔日的中年心事,這是《我們的歌─五年級點唱機》(有鹿文化,2021)的絕佳風味、奇妙魅力。書分為三卷:「卷一、青春舞曲」是宇文正的少女時代,「卷二、這些日子以來」到了民歌以及流行樂,「卷三、Inside of My Guitar」則是外國音樂,個別承載著宇文正的青春歲月。宇文正寫來真摯,不但逆溯了被各種音樂類型調教的時移事往,且舉重若輕也如地唱出了中年版的擊壤歌,教人浮想聯翩。宇文正在〈未來的主人翁〉寫著:「我聽西方古典、現代音樂,乃至搖滾,都已是上大學以後的事了。少女時代的我,在最傳統的二胡、琵琶、古琴,青澀的校園民歌,與最顛覆的羅大佑之間尋找平衡。一些與我同齡的朋友也有著類似的經歷,我們以所聽音樂辨識彼此的『年分』。那是一個使用耳朵多過口與手的世代。╱當我重新彈起那曾經人手一把、我的同學六七人之中必有一人會彈的吉他,忍不住想為我們這尷尬的世代做一點點辯駁:在過度喧譁的世界裡,回頭看象牙塔,會不會也有些特別的意義?」這就不僅僅是個人追憶多水幻麗年華,而是一種對群體世代的反思,乃至於試圖留下在場證據,讓流落的事物,復還於世。某個程度來說,《我們的歌─五年級點唱機》亦是對音樂的物哀,萬分惜念那些被遺忘的歌曲,故珍重以文字再現。此所以她寫〈Wake Me Up Before You Go-Go〉:「音樂是記憶的開關,開關一打開,當時的場景,情感,種種記憶就都回來了。……吉他是高中生活裡,一個苦悶的出口。……」、〈Yellow Submarine〉:「那也是一個Walkman風行的年代,戴上耳機就進入自己的世界,有時巴哈,有時披頭四,有時梁祝,有時羅大佑,我的耳朵在聲音的宇宙裡瘋狂巡游。這一年開啟的廣泛涉獵,也讓我後來成為音樂記者不太費力就能上手。」丹尼‧鮑伊(Danny Boyle)拍攝的音樂電影《靠譜歌王》(Yesterday,2019),裡面描述著主人翁在一次車禍意外醒來後發現整個世界只有他記得披頭四樂團(The Beatles)以及他們的歌,其後陰錯陽差就變成他是披頭四音樂的創作者,變為舉世大明星。電影裡最教我驚憾的是,那麼美好的歌,居然沒有人記得──而代入我所處的現實,有多少傑出的武俠小說、詩集、文學和電影作品,從來不曾被提及。那彷彿是我虛構的記憶,彷彿是屬於我個體的幻象,亦如宇文正在書中後記所言的「它只活在我們的記憶裡了。」於是,必須透過足夠認真的書寫去召喚索回,不令其破碎流離。我且又想起朱天文的劇本〈最好的時光〉(收錄於《最好的時光》,印刻,2008)裡有這麼一段描述:「靖唱著,把自己全部人放逐到歌裡。只有在歌裡,世間這些無解的糾葛,才能被擋在外面而不再來纏她。」而詩人歌手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你也輕聲吟唱〉(收錄於《渴望之書》,國立中正文化中心,2009)不也有著這樣的詩句嗎:「你吟唱。╱你吟唱。╱不是為你自己╱而是為了造出一個自己」。是啊,為了造出一個自己,為了把自己放逐到歌裡,而且還不只是自己,是和自己相近的一整個世代的經歷,全部都溫柔深情地放入了歌與回憶,此所以宇文正如此寫著:〈我家在那裡〉:「當人在孤獨的時候,所有的東西會很仔細地品味它。你會把每一個音符,每一個字眼都放大體驗,就像得到一個珍寶或是稀有的玩具,會一再一再重複地去感受,它們會真正進到你的心裡頭。在那灰色的青少年時期,很感謝那一把吉他,把我轉換到不同的節奏,彈著吉他,唱著歌,感覺可以透過它,進入一個綺麗的世界。」郭強生在本書序文〈如歌的記憶〉做出這般情深的結語:「但是每一次點唱同一首歌的人,都是與昨日不同的自己。╱讓我們一起回到那些歌聲裡,儘管年華易逝,但是歲月終究給了我們每個人最獨特的音色。╱如果我們都能懂得真正聆聽。」這或正是作為同代人敏銳心靈的最好回應,也是對《我們的歌─五年級點唱機》的殷切祝福。讀宇文正《我們的歌─五年級點唱機》,腦中也總要浮現著六年級如我多年以來的不壞女神歌手陳綺貞的〈時間的歌〉(收錄於《時間的歌(Songs of Transience)》專輯,2013),她從「時間是荒廢的心」開始唱起,結尾於「時間是熟睡的臉╱說著夢的語言╱我小心地╱翻譯著一字一句╱原來它說 重複地說╱是愛你讓我的時間╱停留╱停留」,而我忍不住要這麼想,除去愛讓時間停留以外,更是音樂讓時間停留吧,那裡面有著珍貴的青春記憶正翩翩起舞呢。

Read More

〈中華副刊〉兩袋血

■劉洪貞兒子雖不和我同住,但是他的許多信件都會寄來我家,那天收到他的捐血卡,忽然讓我想起一件往事。四十多年前,在醫技不發達的年代,我因子宮外孕被誤診,造成腹腔大量出血而昏迷。送醫後醫院表示要馬上開刀並需要輸血,在沒有健保的年代,要輸血就得找醫院門口的賣血人。經過幾個小時的手術後,我被推進恢復室休息。當我慢慢恢復意識時,有位護理師邊幫我量血壓邊告訴我,你運氣真好,主刀的許醫師一下刀,發現你滿肚子都是血,怕你失血過多,就捐了兩袋血給你……他有來巡房時,你要記得感謝他喲。她的話讓麻醉藥未完全退去的我,迷迷糊糊的,心想醫生不是有讓外子去買血了嗎?怎麼又變成許醫生捐血給我呢?隔天一大早,許醫生來巡房,我特別提起這件事,他很謙虛的表示,在開刀房我血壓一直往下掉,他擔心現有的血量不夠,但情況危急一時要找血不容易,他才想到自己血型和我一樣,就抽了兩袋來加強,還好一切順利。我聽了除了不停的流淚,也感動的說不出來話。或許他看出我的尷尬,拍拍我的手要我好好休息,過幾天就可出院了。之後,一直都沒再看到許醫師來巡房,出院前我特地要去向他鞠躬致謝,結果護理師告訴我,做完我的手術後的第三天,他們一家就移民美國了。雖然當時的我沒機會表達謝意,但是數十年來我沒忘記,曾經救我一命的許朝仁醫師。

Read More

〈中華副刊〉致驢友

■蔡碧航我常常有個夢魘,就是手機突然跳出某家旅館要向我收取No show的費用,醒來驚嚇不已。原因是經常幫朋友上網預約旅館。自助旅行的所謂自助,就是一切都要自己處理,包括機票、住宿和行程。最重要的是住宿。我早已不像第一次那樣天真,以為到了目的地再處理即可,以為即或一時找不到旅館也可借宿廟宇,或者會有善心人士出手相助。那是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如果是攜家帶眷,如果是帶著一大群人像拖油瓶礙手絆腳,在旺季極有可能找不到投宿的地方而流落異鄉街頭。關於旅遊訂房,我真的很資深堪稱老手或前輩了,以前連旅行社的老闆都要來問我,為何我訂的旅館硬是比他們業界的便宜?要搞定旅途中的所有住宿,真的是頗費周章超棘手的事。從早期沒有網路時的傳真訂房、託當地朋友訂房,到現在的各個訂房網站或請白金祕書訂房,我不知歷經了多少千辛萬苦浪費了多少流水年華,經常半夜掛在網上搜尋CP值最高最合宜的宿泊處。曾經被拒絕,曾經踩到雷,曾經為了訂到足夠的房間數,加入多個訂房網站,弄到最後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也因此才會提心吊膽No show的事。從提前三個月、到半年、到今天的可提早到八個月前預約,以便在超級旺季搶到最理想的旅館,回頭想想自己都覺得太誇張。最麻煩的是行程一改再改,訂房也必須跟著更動,退了這家再訂那家。每家旅館也都有不同的退訂機制,有的前一天取消即可,有的要提早半個月一個月甚或三個月,有些則要預付並且不許退訂。面對不熟悉的外文網頁,魔鬼常常藏在細節裡,一疏忽可能就要大破財,所以必須很小心的核對,做足功課但求萬無一失。真心感謝同遊多年的旅伴,說一不二信守承諾,從一九九四年的初旅到現在,我尚未因為訂房No show而賠過錢,這樣的默契誠屬難能可貴。但是,至今夢魘仍然存在,時不時會突然驚跳一下,趕快去查看有沒有哪個環節疏漏了,即令再三查證,仍然害怕有哪個一時想不起來的訂房網站,突然跑出一筆No show的大金額。第一次見到「驢友」這兩字,不解其意,後來發現我們就是啊。有朋友牽了一頭驢壯遊新疆,之後特別嚮往大山大海海闊天空。她說醉過方知酒濃,苦過才知驢子可貴。驢友當然要和驢子一樣,能吃得苦中苦耐得旱澇寒凍。我們是從青年旅館體驗起的,到如今則樂在尋找超值特色民宿和溫泉旅館,用心安排悠閒的旅遊時光。驢友總是成群結隊,真的是黑白結黨招蜂引蝶一大群。規畫行程時吱吱喳喳很敢天馬行空的做夢,提出的願想我都說好,只要有一張Pass你愛到哪兒就到哪兒,自己負責。我是個腦海裡沒有地圖的路痴,行程明明排得好好的,下了飛機出了車站立時不辨東西南北,跌倒在旅行地圖上。我說各位自求多福自謀生活去吧,只要晚上還記得回到旅館就好。驢群四散奔逃去了,各取所需玩到興盡才回。而我,也就能自由自在的繼續迷我自己的路。雖然都已能獨立作業放單飛,但驢友們還是喜歡呼朋引伴同遊,喜歡回味坐錯車走錯路、丟護照掉相機的陳年糗事,喜歡團體中的孤獨自適,喜歡一呼百諾共情共樂的酣暢淋漓。意氣相投的驢友是最好的旅伴。可以掛起免戰牌,一杯酒一盞茶獨飲寂寥。可以驢友夜行,幾分酒意三分詩情,慨然捨給你一個不眠夜。太多的旅途幸遇,太多的追夢情懷,太多的想念。親愛的驢友,下一站,我們再會!

Read More

〈中華副刊〉相容的歌

■落蒂過著平靜無波的日子 沒有任何寒暑的迫害 所有優雅的步調也因之而起 外面的動態很少如此古典 穿著更多破格爭艷 心於是決定遠離 走入孤芳自賞的山林 在這樣舉世喧囂的時代 拿著畫筆塗抹內心顏彩 大紅塗上樹葉 大綠抹上山崗 我的世界也一再變換 與外面世界並無妨礙 或許更是一首相容的歌

Read More

〈中華副刊〉角色

■向明老祖父在我幼時常常教導我,將來長大,無論做什麼,都要做出自己的角色。如果你想做個猛張飛一樣的人物,你就得有當陽橋上一聲吼,吼斷了橋樑水倒了的膽識和饒勇!否則你會永遠只是一個撐旗喊威武的龍套掃邊腳色!不是我長大忘記了老祖父的諄諄教誨,也不是我膽怯不敢這般立志,而是外來的頻仍戰禍腰斬了我前進的命運,最後只落得個成為一無是處的詩界掃地老兵,靠後輩的施捨,發表幾首無人要看的形同未寒屍骨的所謂「詩」!這個腳色,豈不是身抱寒冰乎!

Read More

〈中華副刊〉星星與螢火蟲的混血兒——菲華詩人蘇榮超詩集中的異國色彩(下)

■白靈菲人抗爭史中的英雄人物黎剎占領過菲島近四百年的西班牙對菲律賓影響最大,包括宗教、文化、語言和政經典章等,菲人大概是東南亞諸國中從外貌到文化最具東西融合特色的,人口的92%信了基督,其中81%屬羅馬天主教,11%歸基督新教,這其中就充滿了棒子與胡蘿蔔的強制甚至激烈手段。華人移民史也因信仰或多種原因,數百年間遭驅逐或集體屠殺的事件層出不窮,而這些也造成了菲人、華人、西方人複雜的政治經濟社會關係,蘇氏所書寫的菲人抗爭史中的人物,很多都有華人乃至西方人的血統即是此因。他的〈黎剎公園〉以昔刺今,有諷有批判:已經佇立了109年 從跌倒到爬起也虛度了許多光陰 肌肉有點酸痛 更痛的是 富強只剩下一堆虛擬 美麗了的椰林在左邊搔首 金色了的雲霞在右邊弄姿 動態的落日和海風將景色吹噓成 一幅仙境而近處中國園林式的設計 還在為公家的天下廉恥禮義一番 更吸睛的卻是池塘裡 那對懶散的游蕩3497棵綠色環保了54公頃 邊框外,黑色依然肆虐了無辜的鼻子 和 無法關閉的過瀘設備 歡樂與不知名顆粒在天空懸浮 生命自顧自在兩個人間穿梭、漂流當夜漸漸潛近 7107個島嶼卻不能自已的同時 噴出一連串韻律齊整的 花朵 把整張暮色潑濕此詩比另一首他寫人物的〈荷西.黎剎〉(José Riza,1861-1896)結構更完整更精彩,雖未直寫人物,卻哀英雄已遠,當年眾多可泣可歌的事件並未給後世一些警惕,百年來「虛度了許多光陰」、「富強只剩下一堆虛擬」,為政者只把「景色吹噓成一幅仙境」,人民「懶散的游蕩」仍如池裡鵝鴨。黎剎公園(Rizal Park)位於市中心,面對馬尼拉灣,是居民休憩之地,但人民仍在公園的清新和市容及疫情肆虐的惡劣環境之間穿梭,彷彿活在「兩個人間」。公園中央豎立獨立運動英雄荷西·黎剎的銅像,東邊人工池內放置菲律賓7107個島嶼模型,噴水如花四濺,美誠美矣,卻與菲國當下政經現實有極大落差,詩人不明說,以景作結,只說水花「把整張暮色潑濕」,呼應了首段「椰林在左邊搔首」、「雲霞在右邊弄姿」兩可,留給讀者甚大想像空間。有部分華人基因的〈荷西.黎剎〉則寫年輕的他只是為所當為,批判暴政,反抗西班牙,以詩和小說表達他的憤慨和警醒國人,死時並不知日後會獲得「菲律賓國父」的美譽,當年面對強權只有無限孤獨和感慨:看強悍如何將矛盾和起伏 混淆成細微的孤獨撫摸著歷史 剛好是12月30日 好事者把這天叫「黎薩日」他死時是1896年12月30日,兩年後的1898年菲律賓脫離西班牙統治,卻又被以2000萬美金賣給了美國,仍淪為帝國手中的玩物。他的〈馬尼拉海洋公園〉很能代表第三世界國家成為帝國「玩物」的心理狀態,也充滿自身離開母國文化後的落寞心境:一條藍色的彎曲水道 豢養著無數瑰麗和深情 每個視野都能審閱 內心的依戀 早已習慣了流動漂移 在廣闊的無垠大片海水相繼失守 仰望天空,已沒有了飛翔的樂園 感知的敏銳在常態中 逐漸流失 而甲鱗在沾滿日光燈後 發不出聲響 只能以俯視的姿勢仰望 虛偽的山澗水流水的固態依舊沒有歧義 我們在束縛的自由中 快樂地悲哀著首段寫海洋生物被關入生物館成為豢養物後只能在固定水道游動的失落感,二段寫原先的能力和身體光澤喪失後的無奈,三段寫海洋公園的安全和束縛,只能「快樂地悲哀著」,其景況與當年被殖民的情狀無異。歷史人物多數是不同種族的「混血兒」蘇榮超描述的歷史人物多數是不同種族的「混血兒」,透過他的詩筆,菲國的血淚史得重現眼前。如84歲被逮發配關島,91歲重返馬尼拉仍要繼續反西的〈蘇拉姥姥〉(Tandang Sora,1812-1919),一生從不喪志,「你知道所有的結束/都將是開始」,才能活到107歲。往前一百多年的〈斯朗女將軍〉(Gabriela Silang 1731-1763)信奉「一切的抗拒和思考都是基於/靈魂深沉的解脫和釋放」,最後也被處決。原來沒有什麼是容易的,西班牙殖民史即是菲律賓人民爭取獨立的抗爭史,「一條只能通向自由的路/太過美好便不復存在」,被譽為「菲律賓革命之父」的安德烈·博尼法喬(Andrés Bonifacio 1863-1897)還因革命陣營內鬨被自己昔日戰友阿奎那多(Emilio Aguinaldo y Famy,1869-1964)處決,日後菲國能獨立豈是容易?最具有諷刺意味和藝術趣味的是菲律賓畫家胡安·盧納(Juan Luna,1857-1899)於1886年在巴黎完成的歷史題材大型油畫《血之同盟》(The Blood Compact),取材於1565年由登陸菲律賓的西班牙征服者萊加斯皮(Miguel Lopez de Legaspi),與當地酋長西卡杜納(Rajah Sikatuna)締結的盟約。此畫描述兩人為友情與信賴作見證,他們將彼此的血混入葡萄酒中對飲,卻成為菲國淪為西班牙殖民地的起點(1565-1898),極具諷剌性。其後此畫被不同畫家一而再再而三以各式畫風展現,有立體派的、印象派的、寫實風的,如Vicente Manansala (1962 、Romeo Borja Enriquez(1966)、Juanito Torres (2013)、Ronson Culibrina(2015)、Malcampo, Alberto R.(2020) 等,還塑成「歃血為盟紀念碑」做為世間最不可思議的盟約紀念,蘇榮超〈血之同盟〉則以胡安·盧納的此畫為書寫題材,詩中說:誓約只是放大了的謊言 就像軌道上那場風雨 我們都是被操控的無知者強權如風雨來襲,心懷鬼胎,弱勢者無知,任人強取豪奪,所謂「血盟」全是幌子,深刻地警醒了往後世人。食物詩中也有菲人抗爭的影子 即使在食物中,作者都隱約表現了菲人抗爭的影子,如〈阿多波〉(Adobo):不管如何翻身 都逃不開被碾壓的命運 而優雅,不過是瞬間那些浮現的又被淹沒 等待著另一場為所欲為的 風光阿多波是菲律賓流行的一道菜餚,食材以雞肉或豬肉加醋、醬油、大蒜、黑胡椒粉、月桂葉等調味並「醃製」。而醃製即是用時間消融血跡產生新味道的方式。另一道用豬內臟、豬血和香料製成的菜餚〈燉豬血〉(Dinuguan)有相似意象:魔鬼的血盆正為神秘的夜 添加虛假意象醞釀著一煱死神之吻這道經典菲律賓小吃使用豬血,據說味道濃郁鮮美,更隱喻了前引〈血之同盟〉油畫與詩中西班牙人誑騙了菲人的「死神之吻」。 而蘇榮超在菲國打滾數十年,仍與母國文化中國在菲國的痕跡脫離不了干係,如〈王彬街十題〉寫的這兩則:2〈中藥店〉 抓一帖鄉土 醫兩三閑愁 太多的感情和當歸 歲月三碗煎兩碗6〈中國結〉 糾纏不休的舊夢 開遍異鄉 站成一道秀麗江山 誰人可解「當歸」而歸不得,「開遍異鄉」的「舊夢」無人可解,只能於「商務之餘遊走於現實與神話的邊緣」,「雖卑微卻堅持以詩之名映照大地,守候人間的破碎」。偽裝成為星星的螢火蟲實則他深怕自己會如海洋生物館的魚類,「大片海水相繼失守」,讓「感知的敏銳」「逐漸流失」,「甲鱗在沾滿日光燈後/發不出聲響」(〈馬尼拉海洋公園〉),其背後是一種深刻的「失土感」,他終究還能借此說彼,將之折射為菲國數百年淪為殖民地的哀痛和悲憤,也借這本詩集反映出自身和面對母國歸不得的處境,當他說:「在每個孤寂日子裡,詩,是生活中不可分割的影子,時刻陪伴身旁,讓每次回眸都充滿彈性的喜悅」,他是既欣喜有詩誕生相陪,詩的底層其實是遊子的孤寂。他在第一本詩集中曾說〈螢火蟲〉會「偽裝成為星星/在夜空中/發放光芒/一隻隻謊言/飄來飄去」,「血之同盟」就是西人許菲人以「星星」,給的卻是「螢火蟲」的第一個謊言,但終究西菲互融相混數百年,已難辨何者是星何者是螢了。他知道往後菲華人士終將滑入「星星與螢火蟲混血兒」般的大熔爐中,也成為東西方或北方與南方相擊相混之「七彩文化」或「Halo Halo」(混合一起) 的一小部份。而在那之前,他仍要奮力揮灑,將自己的心境透過他原有母國的語言「站成一道秀麗江山」,此詩集即這道江山繽紛多彩的具體呈現。

Read More

〈中華副刊〉自珍集〈水龍吟〉俄烏戰爭週年與台海關係

■子寧俄羅斯出任務 烏克蘭烽火迷漫戰危兵兇 妻離子散 生靈塗炭澤倫斯基 如響斯應 美國招喚多少內情 不堪問 不堪看諧星民族英雄 外人捧 自家人嘆高了油價 穩了美元 誰會按贊博士總統 親日媚美 那一根蒜高價買武器 意在何處 禍害兩岸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