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東莒日常

■吳鈞堯小雞家族每天兩三回蹭過石板屋。爪印亂,大與小、輕與重,更要緊的是走兩步、退一步,路徑常不向前,而為弧形擴散。我多麼無事,才能陪看一群雞,數牠們白裡透青、斑駁黃中瞄幾絲紅影的毛色。在牠們終於走遠,低頭辨看爪印,一個垮掉的棋盤、一副散掉的棋子,我踢了踢一顆小石子,它並沒有滾進水溝。屋子裡缺幾隻雞毛毯子,用來灑掃窗櫺旁、地板上的微塵,伙房裡缺肉食,如果我能有一把尖刀,勇敢劃開雞脖子,拿一只碗盛血,學母親與被她縛住的雞,在一陣對峙以後,煮湯或炒都能有料。我沒有把口腹奇想,告訴正在逗雞的兒子。雞家族成群結隊的張力,大過六月底的西莒島日頭,午餐後等待牠們結隊而來,備好昨晚沒吃淨的蝦味先、洋芋片等零食袋,撒在地上葷素難分。雞群茹素嗎?如果是,該屬桌邊素,吃得聒噪,讓我們相信啄食其樂無比。這是一個理想的時間。我把編輯工作辭了時,正好應邀到馬祖西莒島駐縣,兒子正值大學考試後,有一個長長的暑假等待消磨。未來可能眨眼就到,可是擺在眼前的是雞隊伍剛剛離開,而蝸牛終於從外牆爬上來,賴在窗戶邊,不再動一下。花一晚爬行一米,是快還是慢?可是垂直上行,以攀岩論,更勝《不可能任務》裡的湯姆克魯斯,牠成為房間的一員也有幾天了,雖然非常邊緣。我把藍芽音箱放置一樓窗台,每天我都在計量,手機離它多遠,它才會模糊斷訊。量測並非必要,但成為危險又懸疑的戲碼,有時候才到路旁就斷訊,有時候可以堅持我走近下一座屋子,它才嘎然失聲。西莒駐縣的源頭,我竟無法細數。很可能很早就認識醫生作家謝昭華結的緣、或者某次飯局結識縣府秘書劉枝蓮的緣故,難道是多年前我來已來訪東莒、西莒,事後用七則短文、七張照片寫就〈七說馬祖〉,讓縣府覺得這傢伙可靠,可以再寫幾篇……雖然沒找到源頭,我還是來了。而且,一來就奉上一場災難。我非常盛重、自以為澎湃地獻上國際機場購買的大盒巧克力,在一個午後慵懶時光,期待駐村夥伴打開它,然後欣喜分食。那是送禮者最大的回饋,當收禮者眼睛閃亮,刨出火花時。我怎麼也沒想到掏金購買、辛苦帶它到基隆港,登台馬輪,再換小船乘風破浪三十分鐘,巧克力們終於不支倒地,面貌模糊,且彼此吐做一團。「冰起來、冰凍起來,天氣太熱了……」夥伴們善良,擠出酒渦,移挪冷凍櫃,約好隔幾天再食用。我想像巧克力被冷鋒急救後,可以恢復舊貌。東莒島的大埔村已經引進社區營造團隊,一位社會系畢業的女孩擔任負責人,組織住宿與飲食安排。石頭屋一律沒有冷氣,是出發前已經說過的事,但必須加入生活公約、兩兩一組負責晚餐炊食,則到了才知曉。廚藝差,伙房材料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愚夫。不過,我為了讓兒子體驗共同生活,秉持犧牲態度,長噓一口氣,一半是嘆氣、另一半也是嘆氣,加入公約生活。好消息是第三天,來了一位餐館界大廚,半禿、蓄落腮鬍,個子精壯。我誤會他的來意了,他不為夥伴們的烹飪而來,肩負考察任務,給予社區營造者飲食謅議。他的大廚身分沒有讓他多煮一餐,倒是在他的值星日,我們能目睹平凡材料如何浴火重生。我本來要以酒相誘,提供高粱酒、啤酒,免除廚房勞務,但主持人拒絕,她為我陳述大義,我回到國中時期,成了個半老小孩,專心聽取來自各地真正的大孩子們,聊他們怎麼愛上大埔村,如何輪轉雙腳成為觔斗雲,有人剛從澳洲回來、有者才下西藏沒幾天,我唯一可以自誇的只剩年紀。而萬一比對成績與年紀,又會發現我只是歲月的空包彈。我將一切隱憂隱了下去。面對父母質疑,何以老大不小,還衝動辭掉工作,我以駐縣活動搪塞,讓他們相信,只要有水就能駛船。除了石頭屋周圍,我跟兒子最常走的,是連結大埔村市集的蜿蜒山路。有個低漥處植有相思樹,不知名的前輩夥伴以童軍繩綁了許多個吊床。我在這兒度過許多個下午,常是帶一本書、一只保溫瓶以及驅蚊藥膏,便往這裡尋來。五六只吊床常是空的,太陽高掛、藍天空曠,樹梢的綠落下來,都挾帶微風,躺下看書,文字一個個都走得很慢。那些個下午,我在幾個章節中打轉,如雞的亂步,讀過的文字沒做記號,得讀上八行、十行,才恍然那是昨天的故事了。今日事該從哪裡開張?在日頭下、在一種搖晃中,偏偏陽光已經移轉到我額前,我嘆了一聲坐起來,尋一個蔭多的吊床。有幾次巧遇年輕的主持人。第一天微笑招呼,第二天她開口說,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流浪到底是闖蕩還是放逐?我微喜。這些佯裝世故的小大人,心頭也有小的時候。我一出口就嚇壞自己,音色低沉、音線寬宏,我回答她也在答覆自己,別擔心,左腳跟上來、右腳才能踏出去。第三次見,我們都沒說話,她、兒子與我,各據一方,吹拂同樣的風,曬一樣的陽光。吊床不宜久躺,但沒有人有非做不可的正事,也都有點賭氣不願第一個起身,最後,我一個巴掌打醒了僵持,已是黃昏,蚊子大軍出動覓食,我們走過漥地,峽灣如許多個昨天,靜待夕陽。晚餐時,他們約了隔天一起看藍眼淚,我跟兒子都沒有去,連山漥處相思林的吊床,也都不再去,冰鎮的巧克力可曾恢復面目,也不知道了。隔夜,夥伴們根據潮流,尋找藍眼淚時,我已經把石頭屋收拾得乾乾淨淨。大小行李箱堆放門口,一副說走就走的模樣。我無聊的量測遊戲發揮效用,村頭的觀景亭收訊最清楚,我一個人在風大、夜大的深處,打開的筆電螢幕吸引飛蛾一隻一隻撲打而來。蛾的翅膀跟雞毛對比,是降躁多了,但褐色為底,仍見灰的、紅的斑駁,在電腦螢光下都是黑與白。牠們撲上沒去過的太魯閣、上海、張家界等風景,發現撞不進去,再撞、再撞,我無力撥開,而且我需要牠們為我發出一些聲音。我闔上筆電,該也收集了數不清的磷粉。只有電風扇吹的夜晚,我還是睡著了,晨光不比昨天刺眼,我愣了好一會,摸索手機,距離叫早還有一個多小時。我躺著,甚麼也不做,學窗台的蝸牛。我的呼息有異味,菸、高粱以及潮濕,正隨著我的噴吐把房間填滿。曙光漸漸透進,讓我發現在原本的寤寐中,空間更接近透明,而今漸漸離析,事與物一個個浮上來,便沒有明透的東西了,接著就是我熟悉的房間輪廓,木製的天花板、窗、與地板,一只搖頭不已的電風扇,村頭並沒有雞啼,也許小雞家族在等待另一聲,為牠們鳴曉的雞啼。也許到來與離去的善緣都雷同了,謝昭華或劉枝蓮,然後文化局長、暱稱馬仙女,等我在碼頭、陪我在候機室。她、他們,盡量壓抑眼底的憐憫,我因為無法假裝,不是太沈默、就是太聒噪。這是我來不及告訴母親的東莒日常,真的,沒有什麼大事,但我相信如果有機會說,她會邊聽邊點頭,興許補上一句,「有一天,帶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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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古龍窯

■黃鶴權這是我所逛過的 最疼痛的 地方 破瓷片是一次窯燒的回聲 在長長土道中 隨意搭設,自行折疊 一種緩慢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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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覆李主編書

■王鼎鈞您這封信寫得太好了,對業務的交代周到,與作者告別有感情,由副刊室走回新聞台腳步瀟灑,回眸一顧有居高臨下的角度。弟以副刊為故鄉七十年,這樣一封信首次僅見,可以編入新聞系的教材。新聞從業員以新聞為正業,副刊是他們輪流休閒的地方,您由外放回本部,有了這一番經歷。副刊有惠於文學,無負於報紙,多年以來,報社振衰起敝,希望副刊這樣那樣配合,副刊即使因之降低文學品質,亦努力以赴。事實證明副刊是花朵,不能做棟梁。您這位花匠當行出色,不虛此行。謹以此函,對您這兩三年來的禮遇鄭重道謝。鼎拜2023-1-20編按:二月一日起華副業務將由新主編接手,原主編回歸新聞編輯台。元月二十日函告諸作者,中有王鼎鈞先生回函,王先生文字可貴,特與讀者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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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初生

■陳銘磻這會是父子氣韻天成的牽絆之累嗎?冀望崢嶸有日啊!時隔三十年。人在桃園,伴隨雙生長子探望兒媳生產。孩子為長孫女取名「語樂」,無非寄語快樂成長,這是可敬而尊貴的初生,是新生命誕生的喜悅,我在孩子和媳婦身上看見新手父母對嬰孩的溫柔真愛。初生的生命都是光耀的存在,這使我想起我的出世、三個小孩的誕生。我出生春寒料峭,險些在冷天受凍夭折的三月,父親是日治時期有能力到大阪求學的讀書人,回台後,捨棄教職,擇其最愛的新聞記者為職志,疼愛子女,生就一付好心腸。記得小時,每逢雨後路坍,他總會帶領家小做填石修路的事,孩子們卻當無趣的閒事;他是好父親,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曾幾何時,我即立願:「有朝一日也要當個像他那樣疼惜子女的父親。」婚後,我養育了一個體貼、溫暖的女兒,更在父親期盼身為長子,有子嗣承;因緣顧念,老天真真切切送來一對雙生子,父親歡喜,我這做兒子的跟著欣欣自得。忽忽想起三十年前,在台大病院分娩房休息室,等候雙生子出生,為抑止我那怯弱不過的焦慮迸發,便自勉能承認自己懦弱,才能成為真正堅強的人。猶記妻剖腹分娩彼日清晨,台北氣溫冷颼颼,休息室出現的第一道曙光,在寂靜的黎明中顯得無比蒼白;我與時年八歲的女兒在空無他人的房裡,讓不安定的時間壓縮,反覆出現怯生生的焦灼煎熬。在蒼茫天宇下等待新生命誕生,心中的焦躁正一點一滴滲入我踱著方步的神色;似閒蕩,又像強忍百般無助的折磨,我便想像在一片荒蕪的花園,萌芽結出美麗花蕾,欣然有致的開出燦明花朵。然,休息室的壁鐘指針猶如一把利刃,分分秒秒刺進心坎,讓心緒百感交集的我,臉皮不斷變化各形模樣,煩悶、惶恐。那份看似被隱藏的喜樂,無一不被吸納到難以脫逃的恐懼裡。女兒在空蕩的房裡旋轉走動,一邊雀躍的吵嚷要買販賣機飲料,一邊興奮的叨念兩個弟弟怎麼還不生出來,她的講話純粹而尋常,這個向來把感情隱匿心底的天蠍女孩,在知道母親肚皮裡藏有兩個還未出世的弟弟後,性情變得開朗,心智更為成熟,她提出的疑惑不外乎主治醫師告訴她的:妳的弟弟分別住在不同的兩間房裡,不可能會打架。弟弟吃什麼長大的呀!媽媽的肚皮那麼小,裡面裝的若是巨嬰,那不是很可怕嗎?我零亂的思緒不如她鎮定,一副準備送上絞刑台的罪犯的神情,嘴裡說的話,壓根不是心裡的聲音,我被等候的枷鎖緊緊捆綁,不覺昏天暗地。呆立分娩房外的男人,在孕婦入室前,還需被產婦再三叮嚀:不要慌,不要慌,好似即將面臨剖腹的人是自縛苦惱的男人而不是產婦。恐慌,使我成為產房外唯一發楞的人。彼時,病院外的人群正歡天喜地準備慶度春節;病院這一頭,我和女兒被安置在冷冽的休息室,靜待早春第一聲新生兒的嚎哭。截然不同的年節氣氛,叫我好不懊惱。為了迎接即將造訪我家的異卵兄弟,迷茫的心思,一下子併攏過來,經驗與經驗的傳承,想起父親說過:「定性存神,自然無事」,就坦然以對,靜待這一對即將出世的新人類。奶粉、尿片、育嬰床都已備妥,我開始臆想著玄妙的生命畫景,想像雙胞胎穿著紅色西裝、蝴蝶結、黑色短褲、白色毛襪、黑白相間的皮鞋,輕步的走路模樣,最好再加一頂灰色呢帽,我要讓自己小時所擁有的實相,加諸他們身上。如此一想,預料這浪漫的盤算,必能遂行其願。姊姊名叫子平,兄弟自是子安、子心,寄望「平安心」、「安心」能在平凡中領受福分。翻轉取名的念頭,使我原本焦慮的心情,瞬間遠離,冷冽中,我得以莊重姿態迎接新生命,要讓兩個在母親的肚子裡拳打腳踢的傢伙明白,新來乍到我家,男主人是勇敢而有愛心的,不管未來日子怎樣,平安最好,安心最重要。彼時,壁鐘的指針停留在九點零六分,女兒抓起我的手,欣喜地說,手術房傳來好幾聲嬰孩的呱呱叫聲。是嗎?孩子終於在自己的哭聲中來到這個世界。新聲音新局面,越來越接近了,我感到侷促不安,不知如何把內在心情與外在表情合而為一;這是歡喜的儀式,我忙著尋找休息室可有玻璃,便於對照頭髮有無雜亂?臉色有無僵硬?我要修正興奮與尷尬並存的容顏,新爸爸唷!當護士推開門喊叫家屬時,我見到兩個小傢伙瞇著眼擠在一部小推車,心情頓時紛雜無序,不知道那一剎那,我是否湧淚滿眶?反而是殷切祈盼的女兒,當場淚眼汪汪的放聲大哭。不生猜忌,女兒的哭聲喚起一位陌生婦人,從廊道過來,神色祥和的說:「哇!雙胞胎,好可愛,妹妹你應該高興啊!怎麼哭了?」只聽啜泣的姊姊一點不含糊的回答:「人家是喜極而泣嘛!」我摟著女兒,像擁抱早到的春陽,暖融融的。歡喜時光未及片刻,雙生子隨即被護士送進育嬰室,我知道,當下無可療癒的相思症,痙攣似的在脈搏橫衝直撞。就在非育嬰與探望時刻,我熱中走到廊道,激越地隔著被簾布遮掩的玻璃窗,透過縫隙,找尋分置兩床車,小傢伙天使模樣的容顏;或許就只一瞥,也要讓無法閃躲的熱烈眼神,在愛的傾慕裡,添加喜悅。這會是父子氣韻天成的牽絆之累嗎?冀望崢嶸有日啊!就這樣,站在玻璃窗外,一再探頭探腦,竟成了年節期間,我在少有病患進出的病院呈現的單調身影。我的意識和行動幾全集中在玻璃窗內,想到春節事忙,誰會樂意過來協助不擅料理家務的男人?當時,住新竹的母親意味深長的在電話那頭說,過年到病院探喜、探病都是禁忌,一切靠自己。我在產婦房為自己建立必須獨立作業的勇氣,便於使自己看來更像個熟練的父親;雖則已有數年未嘗擔負奶爸的重任,一旦深夜被值班護士叫醒餵奶,也要偽裝甜蜜。甜蜜歸甜蜜,四個鐘頭餵一次奶,我大概會被搞迷糊,除了擔憂同個嬰孩會重複餵奶的窘狀,實在不喜歡一個晚上要被護士叫醒兩三次。春節的病院冷清清,我睡在塑皮沙發如臥涼床,有些受不了,儘管如此,為了彰顯男人的耐力以及身為父親,無私的愛,我仍是臉帶喜樂的在夜半時分,當護士推著兩部嬰兒車進房時,賣萌微笑,迎接嬰孩到來。護理解釋,春節期間人員休假多,夜班僅留兩位,必須偏勞我多加擔待。是的,他們是我的孩子,不用吩咐,我也會日夜不眠,全力以赴。生來重視倫常、秩序,就連餵奶也注重前後順序,一方面養成規律,另方面遏止睡眼惺忪,恐怕精神不濟,誤把安與心餵錯奶。說巧不巧,謹慎也會出差錯,就在年初二清晨餵食弟弟吸奶,護士正折返產婦房,猝不及防在我身後大叫:「哇,你是怎麼餵的,臉都變青了,還不知道!」根本不及反應到底發生什麼事,見她一臉驚慌,疾速從我眼下抱起小孩,一邊嚷著糟糕,一邊往育嬰室奔去。恍惚不知所以,又感到像是已經發生什麼事,我愣怔站立門口,不知怎麼辦?由不得思慮,下意識驅使我跟隨護士飛奔跑去,全身顫抖不已,心裡喃喃:真的有事發生了。從產婦房到育嬰室未及30公尺,任憑我使命的跑,總覺得遙遠難及,像是永遠跑不到盡頭。不,不要有事,我承受不了,我一定承受不起發生任何事。彼時,女兒追隨於後,牽住我的手,那及時一握,擔憂的壓力稍減,散落的腳步卻顯得紊亂不堪,莫名的感傷全襲擊過來,我像走進迷霧中,心跳惶急,渾身乏力。女兒依偎身旁,難言譬喻的無力感在腦海盤旋。這時,剖腹傷口尚未癒合的妻,一手扶持點滴架,一手推著嬰兒車,自產婦房蹣跚走來,瑟縮不安的問:「怎麼了?」站在育嬰室門口,心慌得險些昏厥,那一道門恍如生死關隘,要命的阻隔我的手心肉,叫人不知如何,一時苦澀難耐。天啊,不要讓我哭,千萬不要有事,孩子降臨人世未及三天,雙眼猶未睜開看清家人呀!約莫二十分鐘後,育嬰室的門終於開啟,護士抱著嬰孩,不免嚴肅的走到我面前,劈頭訓斥:「沒事了,以後餵奶小心點,嬰兒吸奶嗆到是不會說的。」一顆懸在半空,受驚嚇而顯虛弱的心,終於落下,淚水急遽浸溼逐漸發紅的眼眶。想來,我是應該跪伏謝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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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城市行旅

■紀小樣捷運車廂好不容易又被一隻肥碩的老鼠嚇醒;警衛提著警棍過來,發現牠也是有叼著悠遊卡的。離開了二十年的城市,陌生多過於熟悉;要不是公園那棵榕樹先跟你打招呼,你也很長一段時間忘記曾在那裡看過父親與他的童年玩伴下棋;睹物思人──你慢慢回想起總是落日把黑方殺得血紅認輸的。你也記起了在楚河的河底自己偷藏了一支兵……,但如今那裏的老人都不認識你了。那天,你要穿越半個城市到某個廣播電台錄音;那裡有一首詩正在等你回春。你選擇搭計程車去(對方付費),你知道老司機腦海裡的地圖永遠比城市蜿蜒。而這裡你交往過此生的第一個戀人──多像是夏日一陣喧嘩的騎樓──給你遮蔭,給你驟雨躲避……你記得那遙遠但如夢了;你記得她穿著水藍鞋帶白布鞋上的蝴蝶結──你們拖行過一段青澀的歲月;在黎明醒來的那家小小旅館,我看見她在小小的行李箱裡抽出了一件白色內衣,又塞入了三朵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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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夕陽紅

■陳祖媛這紅該怎麼形容,泛著閃閃金光,把臉也照成橘紅。這紅讓人打從心底歡喜,耀眼不刺眼。變化萬千,目光捨不得移開,無暇思考夕陽的無限好,只是享受當下眼前的通天紅霞。連日山下重霧深鎖,還是上山走走。坐著纜車鑽進霧裏,穿出雲端,喜見藍天。萬里晴空,雲低低的在腳下飄著,罩住了整個城市。看不見路看不見橋看不見海,一波波的滾雲翻騰著直達天際。熾熱的太陽被綿延的山丘阻隔著,遠遠的起伏山稜劃出了天際線,彷彿陽光的熱度被山擋著,讓這灑上薄薄金光的棉花糖海不至融化。天際遠山矮矮的層雲遮住了陽光,雲海暗了下來褪去金光。太陽跳得更低,旋即又呈現了帶金的霞光,暈染了晴空,抖落了熾熱。整個天幕是陽光的的畫布,東邊是漸層的粉嫩,而西邊是透金的彤紅。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天色漸柔漸暗,萬家燈火點點亮起,送走了美麗的夕陽。我在夕陽西下的這頭,隔著太平洋,那頭卻是旭日東升。這晚霞的火焰猶如跳動的通紅炭火,是清晨鎖在烤燒餅的大鐵爐裏的那種。兒時村子邊挨著牆搭的篷子下就有這樣的一口熱鬧滾滾的鐵爐,那時牽著爸爸的手,我總喜歡墊著腳伸長脖子探探桶裏的世界。底部紅通通的柴火把貼在壁上的燒餅照成橘色,待烤得微微發胖,老芋仔伯伯就用支長長的鐵柄取出,再送入沾滿了芝麻的各式麵皮貼在桶壁上。那時的我沒看過火焰的紅霞,現在了解紅霞和紅炭除了一樣的紅,還給予感官不同的滿足感。憶起了和父親一塊兒吃了早點上班上課的日子, 父親愛吃燒餅油條我則是糖燒餅。長大後我也愛吃燒餅油條,攤子隨著老兵的凋零早已不在,近年帶父親上生意興隆的店家,我爹說味道有些走了,少了炭火味,我是吃不出來,倒覺得走的那味兒是老芋仔伯伯家鄉口音的寒暄和不見的大鐵爐。夕陽紅牽著我的思緒,定格在味蕾上,燒餅趁熱夾入油條配碗豆漿,簡單的美味卻有著深深思念的家鄉味。夜色如黛,幾度夕陽紅,我的思緒仍停留在眼前心尖上暖暖的紅。今晚的夕陽裏有我兒時的回憶,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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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記謝冰瑩老師

■張之傑我是師大生物系五五級的。師大以畢業年份排序,五五級,意味民國五十一年入學。當時生物系分成甲乙兩班,總共不到六十人。我們一年級甲班(生一甲)真幸運,大一國文老師竟是《女兵自傳》的作者謝冰瑩。謝冰瑩老師湖南新化縣人,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生。民國三十七年來台,任教師大前身台灣師範學院國文系,推算起來教我們時五十六歲。謝老師個子不高,瓜子臉,頭髮向後梳,在耳垂下約一兩公分處剪齊。先父說,這是民國二、三十年代新女性流行的髮型。當時的幾位女學者,如北一女校長江學珠,婦運先驅暨書法家張默君,還有我畢業後實習的學校的校長譚任叔,都梳這種頭。謝老師個性直率、爽朗,上課常講些她年輕時的往事,我最感興趣的是《女兵自傳》上沒記載的,可惜當時沒記下來,否則將是很有價值的口述史料。譬如由於中山先生聯俄容共,允許共產黨人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共產黨人吸收國民黨左派人士,從一個數百人的小黨,得以迅速發展。謝老師等激進青年,哪分得清楚什麼國民黨、共產黨?民國十六年國民黨清黨,謝老師被打成共產黨,抓進監獄。審訊時她破口大罵,法官看看她的資料,對書記官說:「這人精神有問題,下次再審。」退堂後法官到監獄看她,說:「妳哥哥是我的好同學,妳的事我們都知道,我把妳放了,快點回家去吧。」謝老師回湖南老家,她母親見她回來,就去院子裡磨一把斧頭,磨利了走過來對她說:「現在有兩條路,一條是把媽媽劈死,一條是給我去嫁人。」謝老師師範畢業後逃家,加入北伐軍,原因之一是為了反抗家裡安排的婚事。謝老師見母親如此決絕,只好同意。迎娶那天,喜宴結束,新人、新娘進入洞房,謝老師對新郎說:「我是個革命青年,你留不住我的,趁著大家不注意,能不能到馬廄牽一匹馬給我,我會感念你一輩子。」那位書生型的新郎倒很豁達,真的牽來一匹馬,她騎上馬走了上百里路來到車站,搭火車到上海去了。……當時師大大一國文的作文規定用毛筆,謝老師的課不必用毛筆,這在當時的師大算是很新潮的。她很少出作文題目,給一個範圍讓我們自由發揮。我從小喜歡讀雜書,又喜歡寫些東西,謝老師對我青眼相待。大一下快結束時,有意轉系的開始填寫轉系申請表。謝老師找我談話,她說,她在國文系教新文藝,國文系的課以文字、聲韻、訓詁為主,新文藝不受重視,連找位可以繼承衣缽的助教都找不到。接著她熱切地望著我:「之傑,你轉到國文系來吧,畢業後當我的助教。」她叫我們男生,通常只叫名,不叫姓。說著,給我一份轉系申請表。這事來得太突然,我說問問家人再告訴她。我哪會去問家人,逕自去找從數學系轉過來的一位學姐,她是我當時的偶像,學姐以鄙夷的口氣對我說:「你的志向就只是個小助教嗎?」她的一句話,我推說家人不同意,辜負了謝老師的美意。因為對謝老師說了謊,大一之後再也沒臉去見謝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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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小雪

■蘇家立晚秋把成堆落葉均勻撫平,穿插著幾顆玲瓏雪粒,混著遠方夕陽擲來的橙靄,砌成了一階階清新的紅梯後,默默扛著一袋暮蟬離去,不允許過於凜冽的道別。循級而上,我在途中誤解了每一次踏落的跫音:聲響該被捻成一根瘦長的蘆葦,輕輕撥弄日曆底端逐漸褪色的邊框,再讓一葉小舟伸長它漂浮的深河,河中碎石交換著來年多雨的預言。另一道階梯由你拋捨的青春,那遍布濃雲的高空悠然降臨,離我不過是數了千百回寒顫的距離,像窗面用雨滴瞬寫密密麻麻的情話,但旋即被電線之間的鳥囀沖散;又似成群害蟲圍繞一口豐盈的甘泉,以層層黝黑驅趕乾渴的唇舌。你向下的腳步彷彿乳白的承諾,越是靠近地面,堆積越厚的,是來不及擦身的後悔,容許還沒播撒的相知,被寒意鬆垮垮地摟抱。我還會繼續攀爬,偶爾回望從不回眸的你,而階梯的盡頭一片寂茫。我翻覆手掌傾倒微曲的掌紋,在你有了影子之前,它們會先飄起小雪,替仰望晴朗的歸途保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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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甜廢墟〉她說,要有光

■劉曉頤曾在柯裕棻的散文中讀到,她描述一位車上偶見的美少女,形容為,彷彿她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女兒安晴方上國一,我驚訝地看著她的迅速改變。在這階段,女孩似乎轉變是迅速的,是發光的;安晴從小遺傳俊秀父親的濃眉大眼,白皙皮膚,精緻五官,是個從嬰兒期就漂亮的孩子,而今,出落得清秀有光,幾乎每隔一陣子,就會再多美幾分。她知道自己的優勢,在外收斂,在家則自恃自信,每天擦保濕、防曬、護髮素,那麼小已懂得保養,不容許美麗流失。我常望著她發呆。彷彿,她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然而,我家的孩子幾乎沒有早熟的,我也愛她的晚熟,除了愛美,餘者皆小學生性格,天天倚賴我的床邊故事,要我陪她到睡著,讓我感到窩心極了。渾然不同於從小內向的我,水瓶座B型的她,是個腹中無秘密的孩子,愛分享,愛說話,每天笑著回到家,坐在她習慣的餐椅上,無論看手機或寫功課,不時都會對全家聊天,說她每天在學校發生什麼事,哪個同學如何云云,歡樂感包圍全家——透過這個12歲女孩。在她國小快畢業時,我為她寫了首〈願妳平安晴朗〉,發表於自由副刊。當初之所以取名安晴,正是希望她一生平安晴朗,她也果如名字一般,開朗愛笑,常常晴天。我願她此生眼與心剔亮,睫毛尖端有天窗撒下的銀箔,牛奶與雪花冰使她成長得白潤美麗健康,願她中學的書包不要重,不要像當年拚聯考風氣正盛環境下的我,每天留校整整14小時,回家還要念書;我盼她書包裡裝著風的小品文,跳舞的字母,五盎司星光,且明白自己擁有的是何等矜貴之物,抬頭挺胸,並不吝於分享。到了大學,戀愛時還要常唱歌,看畫;不押注全部的自己,但學習愛的藝術,和她的他共聽五隻飛鳥揚起的音符。我相信她將飛翔,因此無論祈願什麼,都不急不慌──我彷能看到,她背後有大片看不見的金色千羽鶴,為她把天空剪裁成鳥羽的形狀。妳將飛翔。願妳此生平安晴朗,像妳的名字。願妳永遠熱愛生命、愛這個世界,倦了就去看海。海的彌撒轉動燭光,昏沉中明亮。而我為妳披戴羊白霧的圍巾,像在天堂的坳口,我們一起,與妳熱愛的世界相偎。「要有光,就有了光」,是身為基督徒的我最喜歡的句子之一。安晴,要有光——妳將飛翔,平凡但懂得飛翔的祕訣。我們要永遠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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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你是我最後的停止

■蘇家立明信片敞開藍天默默卡在雪堆。從認識你的那場放晴這世上的融解都失去了時間蔓佈手腕的冬季悄悄變薄我學會憑空揮抹長翼的來春 與你並肩走了一小時風雨時針彷彿繞了一大格歲月空曠的廣場遍灑著人群噴水池旁啄食夕粒的白鴿飛向你納入懷中的雲彩 在綻開鈴蘭的明信片中你獨自為我書寫,為我銀茫的掌心降雪這世界的一切只為了你漂泊筆尖鏤下的許多永恆寄不出去能伸出一條絕徑但收回的手有時被北風尾巴曳往一座結凍的湖 從認識你的那一秒雪過天青我容許自己在心底寫封沉寂的長信幻想與你並肩越過一輩子黃昏床邊的鬧鐘如殘雪逐漸透明巷口的禁止通行早已撤去熟悉的郵筒面對著朝陽睜大雙瞳 緩步離開廣場,抖落袖緣人群拼湊的夕陽學會轉頭拾起枯花學會將影子黏回牆隙。手腕舊的錶痕上多了新的相聚提起輕搖著相視與相識的時間我們是彼此最後的停止用一把傘撐過每一場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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